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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孝急乐批麻蚌赢”:互联网“八字真言”与当代赛博赢学

我们都不得不承认:在当代互联网上试图创造哈贝马斯式的平等交流语境的尝试,起码到今天基本上可以算还是失败的,一如他本人如今面对混乱失序的国际形势,虚弱苍白的发言那样。谈得越多并不意味着交流的增长,“真理越辩越明”也逐渐化为一种幻象。很多时候,看似在平等语境下交流并且得到共识的美好状态,究其本质也许只是一种价值观相似的群体之间的“同温层”抱团取暖罢了,而真正意义上触及世界观、价值观和意识形态的针锋相对,交流往往反而起到了副作用——长篇累牍的争吵、辩论与互相攻讦,结局只有可能是混沌、两败俱伤,真理则淹没在虚无缥缈的情绪累积之下。

这一点互联网上很多参与者都想通了:想获得具体的、实用的信息,必须抛却意识形态争端,此时网友之间的氛围可谓亲如一家,比如小红书下各类实用教程;而一旦涉及价值观念冲突,那么真理将成为最不重要的东西,网络辩论的目的并非探寻学术意义上的真相,而是一种广场政治行为:即获取胜利,吸引追随者,享受精神优越,简单来说,就是“赢”。

“赢”已经成为当代互联网原住民的第一需要。无论是网友论战还是高端的国际形势,交流对话行为往往已经蜕变为纯粹的赛博辩论锦标赛,无论阶层、性别、国籍,根本追求都无非一个“赢”字,大家都心知肚明,现实的改变要等待旷日许久,而精神胜利则是极易获取的即时满足,况且,现实中的决斗往往你死我活,赛博辩论场上双方都可以宣布自己的胜利。

更有甚者,“赢”的成本也在我们的考虑之列,摆事实讲道理查资料的“互联网遗风”显然成本高昂且效果不彰,有没有迅速达到“赢”的通关秘籍呢?于是,宛若电子游戏中输入一行秘籍就能睥睨众生,输入一个字就能让自己感觉到“精神胜利”的互联网“八字真言”应运而生,面对对方深思熟虑、苦心孤诣的长篇大论,你优雅而淡定地输入“八字真言”的其中一字,对方当即噎在当场,半晌无话,胜负已分:这简直是互联网“赢学”的最高成就,所谓“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多么潇洒,多么满足网友的“装X”需要——由此,“八字真言(典孝急乐批麻蚌赢)”的流行,也就不足为怪了。

这八个字细想起来,确实也有“微言大义”:看似是一种拒绝沟通的强硬姿态,又像是解构一切的后现代虚无主义的滑稽戏;它看似是一种坚不可摧的价值彰显,却又是一种逃脱现实的精神麻痹,更关键在于,在这种拒绝沟通与改变的自我解构与建构之中,“赢学”越来越显出它本身的“拟像”面目,互联网时代对真相的侵袭,逐步与人类原始思维中的混沌本质合流:如果我们都“赢”了,那世界会变得更美好吗?

在《阿Q正传》中,阿桂的“精神胜利法”令人印象深刻。

拆解八字:“典孝急乐批麻蚌赢”

首先,作为一种“赛博日用口语”,所谓“八字真言”只是一种形容,比如还有类似“寄”这些字也在使用之列,更是因为这些字的典故来源都不甚统一,出处也不可考,很难进行一种“规范”。一般认为,难以被互联网搜索考证到的如QQ聊天群、直播聊天室、短视频软件评论区都是这些典故的起源地,这些发源时间各异的用法,最早被概括为反讽式的“互联网君子六艺”,接着又随着互联网“键盘政治圈”的横行而广为流传。简单说来,它们普遍被用在网友争吵之中,是一种决意采取拒绝沟通的态度,让辩论对手瞬间无语,放弃争论,从而让人“赢”,获取精神胜利的最简单秘籍。

“典”:意为“你说话太典了”。指责对方说话过于“典型”,是一种人的典型画像。言下之意,就是“我不和你这种人一般见识”,提前预设了我方对一类观点的嗤之以鼻。“典”一字用法的新奇,在于提前预设了这种“嗤之以鼻”,跳过了“为什么看不起这一类人”的论证,直接将对方打入另册,轻松获取胜利。

“孝”,意为对方的发言屈从于某种强权,是某个势力的“孝子”。这种说法属于归结到本质的人身攻击,跳过对对方具体观点看法的分析,而直接指出他的本质归属与身份,并且对其身份进行贬低,突出其没有自主性,屈从他人,从而失去了与自己对话的平等资格,借此得到优越感获取胜利。

“急”,用于对方长篇大论、详尽解释自己的观点时,将对方试图仔细解释和辩白的行为解读为对方心急了,失去了淡定的态度,“破防”了,“如果你对你的观点非常坚定,为什么要费尽心思长篇大论来说明,是不是自己也动摇了试图说服自己?”“急”的精髓在于,可以消解对方任何“摆事实讲道理”的理性姿态,仅仅凭借对方字数过多,显得过于热切想证明自己的心态“不稳定”,来获取精神优越感,不仅“赢”,我还赢得很“优雅”。

“乐”,属于抛开事实不谈,直接先验地让对方陷入自我怀疑。无论对方说什么,都直接采取“乐”的嘲笑态度,也不说原因,就摆出一副对方是可笑的姿态,至于为什么可笑?就是不说,让对方去想,一旦对方自我怀疑起来,那就是“赢”的最好时机。

“批”,来源不甚文明,结合粉丝文化,直接点名对方是“粉丝”,而互联网的“共识”是“粉丝都是无脑的”,从而直接论证对方的愚蠢和自己的胜利。

“麻”,是一种防守反击,当对方的观点一时很有道理,我方想不出反驳的危机时刻,一个“麻”字瞬间反客为主,把对方打成了只会一味输出,完全不讲道理的“复读机”,从而为自己的不回答做出道德解释:不是我不回答,而是我说得够多了,是你根本不听,也没有能力理解我的话,我“麻”了,“跟你这种人有什么可说的”。

“蚌”,是“绷不住了”的谐音,是“乐”的变体,与“乐”的区别在于强调了自身的优雅和高姿态,“我本来是想和你好好说的,但你的发言实在是让我绷不住了”,加强了自身形象,加强了对对方滑稽感的形容,而这种加强,更是同时对“为什么乐”这一问题的进一步忽略与消解,让对话的重心转移,用语言建构的“不言而喻”加强对方的自我怀疑,从而乱中取胜。

 最终,“赢”既是一种现状的描述,宣称自我胜利的方式,也是一种反讽,意指对方根本没有说服自己,只是自顾自地精神胜利。同样的字,两种用法,一场赛博辩论可以有两个赢家,双方都可以宣称自己胜利,我说“赢”的时候,是在说自己也是在阴阳他人,堪称“双赢”。

“赢学”的外强与中干

这八个字首先具有使用范围和语境上的共性,即都用于不想和对方进行正常交流,拒绝沟通的情境下。此时,无论使用哪一个字,都达到了把对方正常交流行为进行解构,消解为毫无意义的“小题大做”“煞有介事”的作用。当你好不容易引经据典,梳理逻辑,觉得自己可以说服别人的时候,对方一个“真言”发来,一个字就对你的攻势轻易地水来土掩,恐怕任何人都难以抵御这一个字背后的“漫不经心”与“蔑视”,体味到难以言喻的挫败感与杀伤力。你很严肃,但对方却根本不愿意听你说话,觉得你没资格和他说话,任何真诚的交流欲望,面对“八字真言”,都一拳头砸在了棉花上,毫无疑问地溃败了。

其次,“八字真言”是经典的罗兰·巴特式符号学修辞术的运作,即用概括性的所指淹没一切具体的能指,让具体的能指尽管存在,但却被忽略。“八字真言”的运作依靠两个基础,一个是对具体讨论内容的直接无视,一个是大量先行的先验预设。无视对方在说什么,仅仅凭借对方的身份、立场、态度来评判,并且先验地预设了本方的正确,此时对方无论什么样的发言和行为都是错误的,越交流则越滑稽,越无力,越显得毫无意义。也就是说,本质上“八字真言”是一套标准的“赢学”,“赢学”的逻辑在于“因为我对,所以我对”,“因为我对,所以你错,因此你的一切言行都是可笑的”。

这种“赢学”相较阿Q的精神胜利更进一步,阿Q好歹还有一些论据来说服自己,至少自己“早八辈子的时候比你们阔得多了”“和尚摸得我摸不得”,而“八字真言”连说理的部分都被隐去了,直接就是“因为我赢,所以我赢”,本质上是对自我坚信的价值观的复读,是反复告诉自己“赢了”的自我鼓励,恐怕更像是一种信仰的宣示——而人会在什么情况下反复要宣示信仰,要求别人承认自己的正确呢?说来也简单,恐怕就是觉得自己的观点并非社会主流,总有人和自己提出不同观点的时候;而说来也有意思,这种宣示往往是以对这种“非主流”现状的极致否定形式存在的,即明明自己的观点并非主流,却反复要强调这是不言而喻,无需证明的“常识”,从而论证对方的荒谬与滑稽。

其实,如果真诚地回味“八字真言”的使用情境,我们又分明能体验到这种看似强势的话语霸权与拒绝沟通的高姿态之下,其实蕴含的正是一种对正常交流的“麻”和“失望”——“八字真言”,说到底又是一种无奈之举,即意识到交流沟通行为的必然失败:自己的观点既有自己的利益和立场支撑,又投入了太多的情绪成本,自己不可能被对方说服;而显然,对方与自己是一致的,也不可能被自己说服,再这样争吵下去结果毫无意义,甚至会身心俱疲两败俱伤,此时不如用一个“八字真言”堵住对方的嘴,此时对方失去了正常交流的耐心,选择放弃和离开对话,我方也能以“把对方噎住说不出话”为由宣布胜利——当“八字真言”出现时,少数人会以为自己真的赢了,而更多的人也许只是明白,这是让自己“赢”的唯一也是最后的办法罢了。

由此,我们得以一窥那些惯用“八字真言”的人群在意识形态本质上的“外强中干”:即他们摆出一副强势的、宣示自己无需证明天然正确的姿态,来嘲讽、消解他们的对手,享受在互联网争端中“赢”的快感的同时,却又深深地镌刻着一种“受害者”、弱小方的逻辑,即试图借助外部方式来维护自身胜利的形象,而几乎完全放弃用真才实学践行自身信仰,用交流沟通的能力去说服别人。他们不愿意看到反对意见,看到反对意见后的第一反应不是反驳与说服,而是消灭;更可悲也很后现代的方式是,他们消灭敌人的方法也不是依靠强大的硬实力,而是一种喜剧化的“嘲讽”,即利用自己提前设下的预设,将对方塑造为一种可笑的、滑稽的形象,然后寄希望和自己想法一致的人同时对他们进行“嘲笑”,让对方“社会性死亡”;也就是说,他们战胜敌人的方式,是将敌人塑造为“少数派”,而自己是“多数派”,从而可以隐没在人群中,以从众的天然正确姿态,以成本最低、最安全、最隐秘的方式获取胜利——就像虎扑论坛里的表情包,无论是NBA球星还是围棋网红,他们的表情都无一例外,都是用手指着他们觉得可笑的对象,再看着你,对你号召:“快,来和我一起嘲笑他!”

这里,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他们一定坚信自己的价值观与观点是正确的?是他们拥有极为强大的自信心和自我认知,敢于认为自己就是正确的吗?然而其实不是,很多时候,这个问题的答案往往也是荒诞的:他们其实根本不相信自己,他们是外强中干的,他们从骨子里觉得自己是受委屈的。要么,是屈从于一个更大的权威,但把这个权威塑造为真理、科学与正确,这样他们自己的“孝”就不是“孝”,还可以高调地去嘲讽别人“孝”;要么,则是根本上什么都不相信,什么都不明白,只是不满意自己,寻找一切让自己觉得舒服,能够解释自己不如意的观点,来包装和强化自己罢了。如今互联网上的我们,似乎一直觉得在情感上被辜负,被忽略,始终是受伤的(有人曾说,现在很多年轻人“他们心里苦啊”),于是“赢学”成为最好的情绪解药——此时,左还是右都成为一张“自尊”的画皮,所谓真理与正确说到底都是“赢”的具体工具和手段,在“赢”的热切需求下,是一张张高呼“我对你错”但却“自尊”缺失的迷茫面庞。

“赛博赢学”:如果我们都赢了,世界会变得更美好吗?

“八字真言”和互联网上的“赛博赢学”还造成了一个相当糟糕的观感:即这种一个字的回复是非常不礼貌的,展现出了相当的戾气和恶意,让本来真诚的互联网的分享精神显得异常可笑。仿佛在正常的辩论席上,大家都在真诚地发表观点,突然闯进来一个“小丑”,满口顾左右而言他,各种调笑,打岔和忽略重点,终于将一个平等交流的对话场域,变成了一个和他一样的笑话。

然而,“礼貌”如今真的有用吗?如果说曾经在互联网上彬彬有礼的说话态度是一个加分项,是“有教养”的体现,那么现在某种“有教养”的面貌不仅失去了占据辩论优势的效用,反而成为了一种“高阶层对低阶层的特权展现”,是一种失去意义、还会挑起情绪冲突的“高姿态”,反而会导致更多的“八字真言”,勾起不少人拒绝沟通的恶意。一个最近流传的AI笑话说,当机器人统治世界后,机器人对人类进行审判和惩罚,一个人辩白说自己以前和AI说话时都非常礼貌,希望机器人能饶他一命,然而机器人法官却说他的礼貌用语浪费了更多的AI思考时间、网络带宽和电力资源,一来一去这个人的罪过更大了——

这个段子也有一定的事实依据。据美国科技公司OpenAI首席执行官萨姆·奥尔特曼近日在社交平台透露,由于用户使用“请”“谢谢”等礼貌用语与ChatGPT互动,然而这一简单的寒暄需要调用大量电力和算力进行实时回复,导致公司每年需额外承担数千万美元的运营成本;其中一个令人难以预想的成本是,AI运行还需要大量的水来冷却数据中心的服务器,回复一个“不客气”需耗费约44毫升水,那么如果人们在互联网上都那么“礼貌”,甚至可能对区域性水资源分配造成潜在压力。换句话说,在赛博世界的秩序里,“礼貌”不仅不重要,甚至是有害的。

这个看似脱离常识的现实提醒我们:赛博“拟像”时代的运转逻辑和过往线下真实世界的现实逻辑是不同的。最近,白宫显然也沉溺于互联网“赢学”中不可自拔,每天唐纳德·特朗普总统都在白宫的新闻通稿中带领美国人民“从早赢到晚”,媒体和知识分子固然对他大肆嘲讽,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继续在社交平台上“大赢特赢”,毕竟,只要他的支持者相信就可以了。很多时候,深究特朗普政策的本质,其实也不在于具体为美国争取什么实质利益,而在于是否能让特朗普和他的支持者感觉到“赢”,里子在不在不重要,面子上一定要过得去。某种意义上,这是真正这个赛博时代的“世界领袖”,他率先采取了一种精神状态领先常人的“赛博治国法”。

这种互联网“赢学”甚至可以追溯到一种历史学观念:“辉格史学”,即20世纪以来诸多先发工业化国家推行的一种先验的历史解释法,强调其文明优势与制度优势:他们之所以获得胜利是因为他们进步,因为他们的进步他们将继续获得胜利,也就是说,“因为他们进步,所以他们进步”。这种史学观最近又被中文互联网进一步概括为“日耳曼赢学”,用以阐释西方保守势力的种族歧视和文化狂妄的本质,这何尝又不是一种标准的“互联网赢学”呢?可以想见,将互联网当作生活本身的Z世代,熟练掌握“八字真言”的互联网赢学家们,恐怕并不会认为特朗普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特朗普的行事逻辑,本身也正是这种“外强中干”的意识形态形象,极度的自我保护和信仰的强势宣示,也似乎是某种隐藏不自信的喧嚣假面。

一个在如今这个保守、封闭、对立的国际现实面前有趣的现象是,无论是谁,似乎都在“赢”,对决的双方也如同互联网辩论席那样,存在一种新形式的“双赢”,即“双方都觉得自己赢了”,而事实如何,真相如何,一方面难以寻觅,一方面也根本失去了意义。那么,互联网的现状照进了国际社会的现实,光辉的外交辞令和国际宣言本质也不过是一个个“八字真言”,我们对熟稔“赢学”的人群的观察乃至批判,到头来也成为那些光鲜亮丽的“世界领袖”的素描画像,人类就是这样一种生物,最日常最简单的交流方式,与最高端、最重要、关乎世界和平福祉的国际交流,本质上却越发趋向一致;草台班子要么在最低处,要么在最高处,反而是处于山峰中段的人,还在相信一些什么。

我们必须在山峰中段喊出自己的疑惑:这种对现实熟视无睹的“赛博赢学”,从伦理上真的是合理的吗?曾几何时,我们相信“改变矩阵”本身确实是有意义的,“矩阵高于现实”如今在一定情况下也确实成立,但这必须建立在现实中大家的生活都过得去的前提上:如今在国际上针锋相对的势力们互相能够宣称自己胜利,也是因为国力尚且能够支撑;然而,当我们看到世界各地切实的战争、血泪与死亡的时候,我们还能够心安理得地站在赛博干岸上,宣布只要在精神上宣布“赢”了就可以吗?当如今的互联网生态,大众流行艺术,直到国际政治,都被满足精神和情绪需要的“赢学”所笼罩时,我们真的不需要重新质疑其赛博时代对真实的侵袭,其借助我们的感性世界所实现的对现实生活的扭曲与重塑吗?

敲下“八字真言”,你赢,我赢,我们大家都赢了,这个世界就真的美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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