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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书老姜:写侨信的58年|镜相

作者 | 马思洋

指导老师 | 庄永志

编辑 | 吴筱慧

(本文由镜相 X 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合作出品,入选高校激励项目“小行星计划”。如需转载,请至“湃客工坊”微信后台联系。)

读书、看报、写侨信

陈勇波在泉州石狮人民路与农贸路的交叉口下车。他运气很好,在还不知道姜明典的确切位置时,就找到了离姜明典最近的下车地点。这里,距离姜明典的摊位不足100米。

陈勇波来找姜明典是为了给远在新加坡的二伯公写侨信。二伯公已经八十多岁了,在年幼时就跟随家里人搬到了新加坡居住。二伯公很少回来,每隔两三年会在春节时回国一趟。

沿着人民路往里走几十步,陈勇波就找到了姜明典的摊位。联谊商厦地下停车场的入口处,放着一张折叠桌,桌前悬挂着一块褪色的塑料板,板上写着“代书侨信、诉状、契约、联对、英文”。

姜明典的小红书主页

姜明典并不在折叠桌前。

摊位直面阳光,阳光常常刺得人睁不开眼,而姜明典有看书读报的习惯,因此在摊位旁的小巷里放了一张大桌子。桌上铺陈着报纸,经年累月的报纸垒成厚厚一摞,和他装有文稿的文件袋、香港客人送他的日历、放大镜放在一起。

约莫15分钟,姜明典搁笔,在信结尾处添置了日期:甲辰年亥月初七日。

这是姜明典写侨信的第58年。但此时距离上次他写侨信已经过了两三年。

他没想到,与陈勇波的这次相遇,让他和“代写侨信”再次走入大众视野。

前两年,姜明典换了智能手机。

他很少看手机,别人给他发微信,通常四五天才能收到回复。他对智能手机的操作也不熟悉,偶然间点到就下载了的各式APP占满了内存,但他不知道怎么删除无用的APP,手机卡顿不堪。他的微信联系人不足20位,微信头像依旧为默认状态,甚至连接通电话都需要一定的反应时间。

但他很爱看书。如果不是眼睛不行,他简直想天天沉浸在报纸之中。

读报,两副眼镜换着读,用放大镜读,坐在地下停车场旁边读。

姜明典是1991年搬到这的,此前他一直在新华路摆摊。人民路与石狮知名传统街区“八卦街”相连,此处是石狮最早的市中心,以前有不少国营商店。

姜明典的代书摊

联谊商厦在姜明典搬来的那一年落成,曾是石狮最繁华的地标,如今却只剩零星商户守候在空荡的楼层间。由于墙体脱落,联谊商厦的外围正在维修。敲打修补的声音叮咚作响,姜明典也不在意。

地下停车场入口处共有两个摊位,除了姜明典的代书,还有一个刻印摊位。从十几年前开始,他们每月都需要向地下停车场的负责人缴纳现金300元的摊位费。

姜明典的摊位旁有一家冰岛茶餐厅,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到现在,是石狮一代人的童年记忆。而其中一份墨鱼丸的价格也从十年前的5元涨到12元,翻了一番。

但这十年间,姜明典的摊位费从未变过。

一封侨信的规矩

陈勇波是通过同事知道姜明典的。

2024年8月,姜明典受邀录制了央视《正大综艺》,来到梧林村侨批馆为观众讲解侨信的写作过程。

9月,陈勇波从台属公司离职。在北京的6年间,陈勇波作为导演组的一员参与制作过《挑战不可能》《典籍里的中国》等综艺节目。《正大综艺》节目组就在陈勇波的隔壁部门。

回到家乡泉州后,陈勇波开始做起自媒体“波仔”。陈勇波在寻找选题时,想起了姜明典,于是,借着给二伯公写侨信的契机,找到了姜明典。

这是一封家书。陈勇波用大白话把自己想说的话写出来,姜明典将它翻译成文言文。

姜明典帮陈勇波写的侨信(受访者陈勇波供图)

“二伯公大人膝下”,姜明典写下称呼。“称呼相当重要”,姜明典在2020年侨批馆刚开馆时以每天500元的工资受邀为游客写信。当时很多大学生都来找他写信,但他们几乎不懂得如何写称呼。

父母或者祖先要称“尊亲”,妻子要称“妾”……16岁时,姜明典开始跟着父亲姜意涛学习如何为人代书侨信,如何写称呼是他学习的第一步。那时,姜意涛还在新华路摆摊,街上有着不少代书先生。姜意涛为客人写信,姜明典就在旁边看一封侨信该怎样写。

“敬禀者,客春拜晤”,“别经年馀,信深孺思”,“永铭心内”……正文部分是侨信的重头戏,姜明典学着如何将各种古文用到信手拈来。

1965年,姜明典初中毕业,他成绩很好,却因父亲曾在台南一所中学当过校长这一所谓家庭成分问题被劝退。幸好姜明典的父母都是教师,母亲对失意的姜明典开导说:“你可以在家里自己学,我们可以教你英文和古文。”

姜明典形容自己是“边谋生边学习”,专门做代书时还恶补过半年古文,看了《秋水轩尺牍》之类。姜明典不写“人生短暂”,而写“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姜明典不写“灾祸突然”,而写“晴天霹雳,日月无光”。

繁体字也是他的基本功。泉州是侨乡,不少华侨在港澳台地区生活,若非繁体,很有可能信件送不到对方手上。久而久之,姜明典在写信时不自觉地会将一些字替换成繁体。

除了港澳台之外,菲律宾、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南洋地区也是许多泉州人的谋生之地。出于职业需要和自我追求,姜明典用录音带和词典学会了英语、法语、马来语和西班牙语。

闽南话和英语中的词汇会互相借用。英语中的“茶”译作“tea”,而这便是英国人从闽南中的“TEY”借用走的。英国语言史专家塞让森(M.S.Serjeantson)曾统计过,截至 19 世纪,英语中的 27 个汉语借词有6个来自闽语,且这些词都与“茶”相关。

而闽南语转化成英文也遵循着特殊的规律,并非将闽南语转译为普通话再翻译成英文,而是闽南语直接转译成英文。例如“孝”在闽南语中发“hao”的音,于是在信封上写人名的时候写作“hao”而非“xiao”。

“孝”字通过闽南语的转译成英文为“hao”

“耑此再颂”,按照侨信的习惯,姜明典在信末添上了请安语。请安语也有讲究,姜明典会根据信的内容做变通。日期则按照干支纪年法来写。

叠信有着特殊的规则——对折后再对折,而后把信纸折成一长一短,收信人名字必须外露,这是为了收信人能直接看到自己的名字。

写了15分钟的信花费了一星期的时间才寄到二伯公手中。这是二伯公第一次收到家书,“他没说什么话,只是很惊讶”。

侨信的“黄金时代”

过去的58年里,姜明典写过两万多封这样的侨信。

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越来越多的泉州人前往海外谋生。在姜明典看来,那是侨信的“黄金时代”,那个时候来找他写信的人排成长队,络绎不绝。

当时写一封信的价格在两毛钱到五毛钱之间,根据信的长短和繁复程度价格会有稍许调整。姜明典的一个同学在石狮当学徒,一个月的工资为12元。生意好的时候,姜明典一天就能赚4元钱,3天就是别人一个月的工资。

“你说我赚不赚钱?”姜明典笑了起来,笑声急促。

写信是代书先生谋生的手段。这一行有个规矩,代书先生只管帮别人写信,不过问别人的家务事,不对别人的家务事做出评价。但姜明典不然。

外出务工的大多是男人,女眷留在家中。许多年轻的夫妻刚结婚没两天,丈夫就去海外务工,妻子一等就是好多年。更有甚者,丈夫在海外又娶妻,结“两头婚”。

姜明典认为这些女人很苦,他劝她们海外寻夫,“你不要在这里。坐任红颜老去,春花秋月,等闲青去”。

但姜明典很有分寸。

刚开始写侨信时,他穿梭在各个村子,挨家挨户地跟需要代写书信的人沟通。这些人多为女眷。乡下富贵人家总是放着帘子,帘子后是留在当地的女眷,“只有当帘子拉开的时候,你才能跟人家讲话。当帘子放下,你就必须出去了”。

他的分寸为他赢得了顾客的信任,也为他和妻子的姻缘搭了桥。

姜明典曾为妻子的外婆写过信,妻子的外公、舅公和姨母都在海外务工。1977年,有媒人给二人提婚。外婆一听是姜明典,直接就说“可以,应该配给他”。

有些女人听从了姜明典的劝告,去海外寻找丈夫。出国时需要写一份个人信息证明,她们也来寻姜明典写。

通过姜明典开具个人信息证明离境的,有上万人。直到现在,也有人来找他办理这项业务。

姜明典与客户交谈

1月9日下午,陈文繁来到姜明典处,请他帮忙写一份个人信息证明。陈文繁是石狮人,要去香港和一位港人结婚,需要说明个人信息——是否结婚,是否有孩子。

姜明典一听就明白。他让陈文繁拿出身份证、户口本等证明文件,核对后花了不到半小时就写完证明。

如果顾客隐瞒个人信息,过海关时会被公安机关发现,所以一般顾客都不会刻意隐瞒。如果信息有误,责任则需要顾客自己承担。姜明典说没发生过因为他核对失误而导致顾客无法出国出境的情况。

姜明典的外语优势也为他赢得了更多的生意。

姜明典使用的字典里有马来西亚各市的名称互译

由于对菲律宾、马来西亚的街道很熟悉,只要顾客知道自己寄信地址的中文名称,姜明典马上就可以用英文写出相应的街道外文名称,甚至不用翻字典。这提高了他写信的速度——不到半小时姜明典通常就能写完一封信。

姜明典的字典有很多本,包括中英字典、马来文字典、菲律宾语字典等等。这些字典有台湾客人送的,也有自己买的。

姜明典与顾客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关系。

他从不保留客户的联系方式,但只要拿起任意一封他写过的信稿,他几乎都能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我每天都在这里,风雨无阻。要找我的话,到这个地方来就能找到。”姜明典每天五点起床后会去灵秀山跑步,回家洗漱吃饭后,九点就会来到摊位上。一年之中,他只在大年初一休息,这个习惯从刚从业坚持到现在。

侨信之外的代书老姜

侨信衰败后,姜明典的生活并未因此捉襟见肘。

他什么都写,并不局限于侨信。遗嘱、墓志铭、诉状、商业可行性报告……他都能写。为了谋生,他看了《民法典》等法律条文。儿子姜远读的是法律专业,在他撰写毕业论文时,姜明典还为他提供了指导。

指导儿子的经历,也为他替人写遗嘱提供了帮助。

有些人担心去世后因财产纠纷导致子女不合,于是生前立下遗嘱,姜明典就充当见证人的角色。

与律师相比,姜明典的价格对小城居民来说更能够接受。律师写一份遗嘱通常要按标的额收费,会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价格法》以及律所的实际情况制定标准。而姜明典写一份遗嘱只要500元。

姜明典为王爱华写的遗嘱

两三年前,90岁的王爱华来找姜明典写遗嘱。王爱华当时没有生病,但年事已高,怕自己突然离世后产生财产纠纷。

王爱华家里是养鸭子的,有几处地产,共有五儿四女。姜明典并非原样照录对方的口述,对遗嘱的不当之处,他会根据法律给人解释,然后按合法的要求写。

2月底,王爱华去世,他妻子路过摊位时告诉了姜明典这个消息。

还有人请姜明典去他家中写信。

几年前,有个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老人要立遗嘱,他儿子开车接姜明典到家中写。家中有三个孩子。大女儿去了加拿大,两个儿子留在家中。家中房子拆迁,为了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分配,老人请来了姜明典。

姜明典的字迹并不算端正,带有连笔和繁体字。遗嘱等信件写完之后,顾客会打印成文字,让姜明典再看一遍,检查是否有出错和不合适的地方。

甚至还有人特意从海外回来请姜明典写遗嘱。姜明典在当地小有名气,华侨相互之间一问,就有人推荐来找姜明典代写。

但实际上,姜明典写的遗嘱并无法律效力。

2021年1月1日新修订的《民法典》正式施行,第一千一百三十六条规定:打印遗嘱应当有两个以上见证人在场见证。遗嘱人和见证人应当在遗嘱每一页签名,注明年、月、日。

姜明典虽作为见证人在场,但仍旧不能满足《民法典》关于遗嘱的生效条件。姜明典为顾客写完遗嘱后,顾客还会拿到公证处或律师处进行见证。

小红书上姜明典写给母亲的信

写了这么多信,姜明典却从没给母亲写过。给母亲的第一封信,他留在了小红书上。

“‘书中自有黄金屋’母训在耳,吾母一生,坎坷曲折。为夫为子,鞠躬尽瘁,堪称楷模”。

“二月早春,朔风凛冽,荆花凋零,忆当年望子成龙慈母常谆谆劝教,悲今日送亲驾鹤怜儿痛读蓼莪诗”。

落款是“不孝男:姜明典”。

姜明典这些年总回忆起和母亲告别的日子,觉得潦草了些。他第一次用最习惯的格式给她写信。他不愿意把这些话写在纸上,觉得信是用来寄的,没有烧了去的道理。

小红书,在这里不用烧纸,但能向世界各地寄话。

她安息了多年,这样应该不会被吵醒吧,姜明典想。

搁置手机,姜明典的圆珠笔仍在纸上沙沙作响,仿佛在书写一个时代的句点。

印有马来西亚城市的中马对照表字典,姜明典许久没翻开过。他曾用这些地名为无数华侨传递家中的牵挂,而今它们静默地躺在积灰的纸页间。

人民路依旧人来车往,只是再无人为了一封家书排队等候。

(本文照片除专门说明外均为作者所摄,陈文繁、姜远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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