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丨爸爸的“牛魔王”

派生万物AI 图

爸爸去世一个多月了，我不知怎的，日里夜里总会想起二十多年前我家养的那头大黄牛。那时，我才十岁，它也十岁。我牵着它，很有点自不量力。它膘肥体壮，威风彪悍，走在路上，说停就停，拽都拽不动；要走就走，拉也拉不回。所以，我很气愤地叫它“牛魔王”。

“牛魔王”目中无人，不只是针对我，妈妈和两个哥哥也奈何不了它。唯有爸爸能倒背着手，悠哉游哉地牵着它，走在高高的梁脊上。

除了“牛魔王”，我家还养了几头小牛。我很喜欢这些小牛，它们不干活，只等着牛贩子来买，所以每天都卧在院子里悠闲地嚼草。我喜欢蹲在一旁，用草棍儿戳它们嘴角的白沫子——我是从不敢和“牛魔王”开这种玩笑的。

“牛魔王”独占一间牛棚，并将其视为自己的领地。其它牛哪怕是靠近一点，它都要隔着栅栏给人家一犄角。那大脑袋发起神经来，力道之大，简直要把墙给拽塌。我骂它是头“疯牛”，爸爸就替它说话，“它需要好好休息嘛”。

在我们家，“牛魔王”确实很辛苦。它是家里极其重要的一个劳动力，兢兢业业。今天要去哪个坡，明天要去哪块田，它好像和爸爸心意相通一般，自己就会寻路走。而且，不论是在纵横的沟壑里，还是在陡峭的高坡上，它都如履平地。和爸爸一样，它天然地适应家乡的一切。

在和煦的晨光下，“牛魔王”心情舒畅，爸爸有时会把我抱到它的背上。它脚步沉稳，脊背起伏，我抱着它宽大的脖颈，丝毫不敢乱动。但遇到小伙伴时，我就会装模作样地把腰背挺得笔直，给人一种我在驾驭“牛魔王”的假象。

耕地时，“牛魔王”那叫一个一丝不苟，用力拉着犁，土翻得极深，每一步都走得扎扎实实。爸爸从来也不用鞭子赶它。走过了地头儿，它才会掉头。有些滑头的牛，为了偷懒，经常一接近地头儿就掉头了，这样就可以少耕一点，更有甚者会趁机停下来，伸着懒舌头卷草吃，直到主人的鞭子来打。“牛魔王”从不屑于做这类小家子气的事情。

不只我一个人叫它“牛魔王”，如果各家各户的牛会说话的话，保准也会这么叫。每天从田里回来，免不了在窄路上碰到其他家的牛。这时，“牛魔王”是决不允许有牛走在它前面的。一旦有牛超过它，它就暴躁地扬蹄子、亮犄角，哪怕遇到牛群也不怕。为此，爸爸总得牵着它绕远路回家。

我家养了“牛魔王”十多年，直到我参加工作那年才卖掉。在这期间，它不仅干了很多农活，还诞下七八只小牛。每年我们兄妹三人都揣着卖小牛的钱去交学费。卖它的那天，“牛魔王”很从容地走上车，头也不回，只摇着尾巴和我们一家再见。它好像知道自己被拖拉机取代了，也知道自己老了，使命完成了。

爸爸抽着烟送它到村口，过了很久才落寞地回来。

昨天晚上，我又梦到爸爸牵着“牛魔王”走在远远的山坡上。我迎着阳光看他们，一人一牛，就像刻在岩石上的彩色壁画，给人一种远古的、沧桑的宁静感。

我还梦到，他们很快走近我。爸爸用粗糙的手掌拍我的头，“牛魔王”摆动着大脑袋，用热乎乎的鼻息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