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接电话都会紧张中年I人,为了生活做起电话销售;00后女孩偶然开启了一份另类工作——为陌生人写悼词;七十岁的老太太用14389个字回忆与老伴儿的过往,与挚爱之人的猝然离世握手言和;来自意大利的小伙儿在中国生活六年,经历着时代给予所有年轻人的挑战与迷茫……普通人的真实生活同样值得记录,而且在这个视频与图像的时代,文字记录显得尤为珍贵。
《我不擅长的生活》是小红书和新经典共同推出的“身边写作大赛”精选集,这些书写是个人对当下生命经历的主动记录和讲述,它们不仅留下了属于这个时代的浮生百态,也激发了普通人之间的精神流动和连接。6月14日,《我不擅长的生活》新书分享会在京举行,由播客《文化有限》主播张超主持,人类学学者、云南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副教授袁长庚与三位作者@我恋禾谷 @奔跑吧蜗牛 @旺仔秋秋糖 一同聊了聊“我们不擅长的生活”,并以人类学视角切入,尝试理解近年来流行的“素人写作”。这不仅是一场书的分享会,更是一场关于“如何生活”的真诚对谈。以下为现场对谈实录。

《我不擅长的生活》
主持人:今天的活动是《我不擅长的生活》新书分享会,它是一本纪实文学。里面收录的11篇故事,脱胎于去年小红书举办的“身边写作大赛”,这个征集旨在号召小红书用户分享自己的或身边人的故事,最终收到了上万封的投稿,由爱奇艺·身边工作室专业的编辑老师们一起遴选出了11篇故事,又经过了专业的编辑团队的编纂和作者们的修改,最后集结成了我手里的这本书——《我不擅长的生活》。今天邀请到书中的三位作者“我恋禾谷”、“奔跑吧蜗牛”、“旺仔秋秋糖”以及人类学学者袁长庚来跟大家分享。
我恋禾谷:我叫王玉珍,网名我恋禾谷,大家晚上好!
旺仔秋秋糖:大家好,我是《我不擅长的生活》的旺仔秋秋糖,一个营销编辑。
奔跑吧蜗牛:我的名字叫金晶晶,三个一样的音,特别好记。网名是奔跑吧蜗牛。
主持人:奔跑吧蜗牛写的是《我在广州做电销》。“电销”就是电话销售。他的故事,像我和袁老师这个岁数的人都容易比较共情——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因为一些生活的变故不得不离开家乡,去到一个城市做一个自己本不喜欢做的工作。中年人在职场上需要求得一份体面工作时候的痛苦和困境,在这个故事里面都有体现:“我不觉得电话销售是一个好工作,做了两年多,依然很抵触。其实这份工作挺内耗的,不确定因素太多,感觉就是埋着头一直往前走,也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我经常拿喝酒这件事来形容做电销,这就像一个酒精过敏的人坐上了酒桌,酒是硬着头皮喝下去了,每一口都会带来极大的不适,但想吃酒桌上的菜,就必须得喝下这口酒。当然,人无法持续做一件抵触的事情,肉身和精神总有一样会逼着你中途下车,我现在还不知道会坐到什么时候,但渐渐地,我会拥有越来越多可以随时离开的自由。”这就是奔跑吧蜗牛故事里面的一个片段。但是奔跑吧蜗牛是一个I人,我很好奇,这怎么做电销呢?
奔跑吧蜗牛:I人不一定做不好销售,只是说可能付出的代价会更大一点。可能像你做销售的话,打几个电话是很自然的事情,但对我来说比较过敏,我们那边业绩好的,一般都是脸皮比较厚的人。我做电话销售有两年多,现在还在行业里。相比故事里写的状态,现在相对来讲技巧会好一点,但抵触还是一点都没有少。我干一会儿,我躺一会儿,因为我们行业比较自由,又没有底薪,甚至有一天你失踪了,老板都不会问你去哪儿了。
主持人:今天大家都有社交媒体,习惯展示的都是让人羡慕的、光鲜亮丽的那一面。当你看到“身边写作大赛”的时候,为什么想要写生活里“不体面”的那一面?
奔跑吧蜗牛:我一开始写小红书的目的,就是去找一个陌生的环境,给陌生人讲我真实的想法和故事,是当作自己私人的日记本去写的。写着写着家里人和七大姑八大姨都知道了。他们看到我之后,眼神也不一样。
主持人:我从你的故事里面看到了非常多你对生活的坚持。因为你完全可以是“我不干了”,毕竟债也不是你欠的。假如有一天你女儿大了,过来找你说“爸爸你还经历过这样的生活”,你希望她从你的故事里读到什么?
奔跑吧蜗牛:我想让她对生活坚韧一点。我唯一的特点就是坚韧,我经历过那么多很难过的坎,永远都没有做一个很逃避的选择,所以才能一直活到今天。我想告诉大家,其实普通人的生活就是这样的。我们总是看到一些比较光鲜的人、光鲜的生活。但我写小红书之后,接触到了很多看我笔记的人,他们生活也是处在这种“不容易”当中。就像这个书的题目一样,都是不擅长生活的。
主持人:我想要是在小红书上都能看到这样的故事,我可能更爱刷小红书了吧,不想再让他们给我推正能量、高能量女孩的一天,自律女孩的一生等等。袁老师,这个心态在你们领域有没有什么研究?大家都是这样的吗?
袁长庚:人类学里面基本上没有什么幸福的故事。人类学全是悲惨和苦痛,我不知道哪个作者写过昂扬的正能量的人类学,至少我没看过。一个法国人类学家讲过一个观点,他说人类学所有的知识概括起来,就是knowledge to survive,就是“活下来”的知识。其实我们翻译更决绝一点,就是“撑下来”的知识。它没有办法告诉你,怎么过得胜利,过得成功,我打开书看的第一篇就是奔跑吧蜗牛这一篇,我们不知道他的年龄,但是中年感跃然纸上。每个人岁数到这儿,都有那种感觉—生活不体面、没有办法控制,这个时候怎么办?虽然我们刚才讲了很多丧气的话,但是我还是比较善意地相信,这样的经验传递出去会让很多人意识到,撑下来有撑下来的尊严。而且刚才奔跑吧蜗牛讲的话我很感动,我没有放弃我的债务,我承认这是我欠这个世界的,不管因为什么样的原因。这就是一个人活成有道德的人的前提,不逃避和不否认是一种美德。
主持人:我恋禾谷阿姨的故事是关于老伴儿,标题叫《老伴儿的生平》。您看到身边写作大赛的时候,为什么想写老伴儿的故事呢?
我恋禾谷:我看要求是非虚构身边写作大赛,如果写身边人的故事,我最熟悉的人就是我的老伴儿。过去我写过别的亲人,没有写老伴儿,是因为他去世的那一段,我不大愿意说。但是我们有35年的婚姻生活,这一次我就选择了写他。
主持人:我给大家分享一下我恋禾谷老师在书里怎么写的:“35年里,我们有一日三餐中沉淀下来的不离不弃,有共同生活中生成的默契和理解,虽然也有分歧、有争执,甚至争吵,但是他已经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当命运的手术刀强行切割,通过骨骼、血管、肌肉、神经,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是无法用语言和文字表达,更何况没有有效的麻醉剂。倏忽间,老伴儿已经走了近十年,我还是低估了离别的不适,低估了在漫长岁月里积累起来的召唤的力量。每当夜幕降临,我像幽灵一样在各个房间里游荡,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在黑暗中闪着亮光。”这就是阿姨的文字,非常美。您现在还会想起叔叔吗?
我恋禾谷:会想起的,每天都会想起。我老伴儿是个木工,在我们那个房间里,有很多的家具,像书桌、五斗橱,都是他做的,房间里都充斥着他的气息。每天我擦这个桌子、擦橱柜的时候,我会想到这是我老伴儿的手工,用锯子、刨子、凿子一下一下凿出来的,每天都会想,无时无刻都会想,因为他的气息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主持人:很多朋友写自己人生的真实故事,最难的不是写下来,而在于回忆的过程,您在写叔叔的过程中,有没有数度想放弃的时刻?
我恋禾谷: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正是国庆节和中秋节,节日的气氛都是很好的。但是我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屋里写这个东西,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是很伤感的。尤其是写到老伴儿死的那一块,他是走得很急的,而且死在了别人家里。这一块,我就没有勇气写下去。但最后还是坚持下来了。
写这个故事,实际上是重新回望了我们35年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普通人的夫妻生活没有那么多浪漫,我们连一张结婚照都没有,差不多都是柴米油盐酱醋茶,闺女儿子穷亲戚,鸡零狗碎的这些事。但这些事写完之后,感受还是不一样的。比如说他在世的时候,活得比较随意、随性,不拘小节。我当时觉得他不争气、不上进。但当我重新写完这个故事,实际上也是写我自己对这段婚姻、对这段岁月的感受,经过十年以后的沉淀,对好多事都有了新的认识。假如我们能够重新再来一次的话,那些不和谐的事其实都不是事。现在想起来都感觉很温暖。怎么说呢?中国人不都是这样吗?人死了就念着他的好。确实,他也有很多值得我怀念的地方。
主持人:假如您现在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性,您有很多的选择,生活如果重来一遍的话,还会选择走入婚姻吗?还会选择和叔叔那样一个人结婚吗?
我恋禾谷:假设我现在二十多岁,假设我能找一个比他好的,我肯定就不跟他呀。我找一个有文化的呀,我找一个长得帅的呀,我找一个有钱的呀,当然找得着和找不着这是另外一回事,这是我的想法。但是人生有很多无奈,有很多局限性的,我也曾经说过,我们两个,他也可能想娶很漂亮的女性,但他只能娶我,我呢,也只能嫁给他。
袁长庚:我恋禾谷阿姨这篇文章是个悼亡的文章,写的是离去的人。我读的时候,觉得最难写的是爱的部分,它跟我们现在流行的概念恰好是抵触的,你没办法让它变成一个道理来告诉我们,或者让我们试图从她身上学到什么。离远看会觉得是时代的局限、个体的无奈。但是我刚才听阿姨讲,突然觉得这种“除了我之外,你无路可走”的感觉、活成彼此的宿命真的太幸福了。婚姻不只是甜,里面有些部分肯定是要伤筋动骨的。
让某一种人格成立的东西,今天已经不存在了。北方人以前有一句老话,形容一个会说一个人很体面,跟他是不是有钱、有权没有关系,阿姨很体面,没有夸大自己的人生成就,也没有回避自己经历的不堪的东西。但是就像她的衣服永远整洁,扣子很整齐一样,这是一种体面。今天让你羞于启齿的东西还没有说出来的时候,就会有理论在等着你。我觉得阿姨也很幸福,她活在还没有那么多道理和主义的时代,所以有广阔的天地让她变得敢爱敢恨。
今天所谓“好的婚姻”都是有退路的,是可以离开的。但是叔叔、阿姨活成了彼此的宿命,在劫难逃,我觉得这种感觉是普通人的悲壮,也是普通人特别灿烂的地方。
主持人:旺仔秋秋糖的故事题目是《欢迎来到滞销书俱乐部》,她是这么介绍自己的职业的:“无论如何,我还是成了一名营销编辑,或者说是一名销售、客服、快递员、摄影师、主播、策划编辑的助手、作者的秘书、发行的键盘手、库房的录入员、一位工作起来感人肺腑的基层服务人员”,然后她还讲,作为一个编辑和作者的关系是这样的,“你找他,苍茫大地无踪影;他杀你,神兵天将难提防”,这就是营销编辑的生活,概括起来,营销编辑是一种处境——一种但凡上过牛马班的朋友,都能体会到的这种处境。你单位的同事和领导知道你写这个书吗?
旺仔秋秋糖:如果他们不知道是我写的,我希望他们都来读一读。
主持人:你在书里面写,你和作者的关系是“你找他,苍茫天地无踪影”,你现在也成了一位从营销别人的书,变成别人要营销你的书了,其他营销编辑让你配合活动,你配合得好吗?
旺仔秋秋糖:当这个位置转换了以后,我其实特别紧张,因为我特别知道营销编辑在想什么,我特别怕我也成了我写的人,屠龙的人终于成为了恶龙。但越这样,有时候我越紧张,越对一些事情吹毛求疵。就像刚刚在这个场地布置起来的时候,我会一直转,我说这个椅子是不是多了,要不要撤一下。当我换了一个位置,经历了我之前吐槽过的人他们的处境以后,我觉得自己也会有一些做得不妥的地方。
主持人:请问袁老师,旺仔秋秋糖这种职场经历,在你了解到的年轻人当中算是普遍的心态或故事吗?
袁长庚:蛮普遍的,大家等于一边做礼貌而谦逊的牛马,一边在心里面把所有领导和他的家人都问候一遍,这是当代很常见的问题。写过喜剧的人都知道,喜剧的节奏是词跟着词的,她的密度完全是喜剧文本的密度。我看完之后,我还蛮后怕的。因为现在更年轻一代,对于所谓上位者的吐槽已经到了非常精致的文本,不是泄愤了。我在这种吐槽当中看到了很大的力量,因为她不是完全攻击性或破坏性的。虽然旺仔秋秋糖是出版行业里面比较基层的牛马,但是她确实心怀着这个行业,希望这个行业变得越来越好,这是非常有道德感的体现。她心里关心的事,她的领导90%是不关心的,很多领导觉得这个事做完就做完了。因为我也是读书的人,我觉得一个编辑希望书抵达到它应该抵达的作者,这是一种非常美好的愿景。
主持人:这本书里面,除了自己故事之外,你们有没有对其他人的印象深刻的故事?
旺仔秋秋糖:印象比较深刻的是《梅英的一条大江》,这个作者是一位年轻的小姑娘,她讲述了他们家长辈、女性代代相传的故事,传承的不仅仅是一个姓,还包括他们的故事、信念、感情,非常感人。
我恋禾谷:给我印象比较深的是@流浪的牛奶糊涂涂写的《渡口来信》,这是一个00后的年轻人,用代别人写悼词的方式,对世间的每一个生命和灵魂表现出了一种悲悯,我在这儿向她表示敬意。

活动现场
主持人:说到悼词,袁老师有一段时间在大学里给学生教授死亡课,让大家及早地了解死亡这个事情。根据您的经验,您怎么理解“写作死亡”这件事情?
袁长庚:这本书里面有很多的经验涉及死亡,或者类似于死亡。写作死亡是非常难的,尤其是自己至爱亲人的去世,等于要重新经历一遍那个场景。这也是我当时教死亡课的目的,死亡不只是某一个人离开了,我们其实要花很大的力气处理死亡这件事情,刚才你念的阿姨那一段,也是我最喜欢的,尤其里面讲到我们一起生活35年,这个空间里每一个角落都有你的气息。只有经历过悼亡的人才能感受到,仪式已经做完了,他的东西也处理完了,但是你不可能抹去所有的痕迹。你有很长一段时间跟死亡共存,不是某个人的死,而是这个世界一点一点从你身边离去。你要想学习死亡,就是学习怎么跟这个世界的另外一个面向共存。
阿姨的写作是非常勇敢的。她是在叔叔去世以后十年才动笔写的文章。我母亲去世很早,我7岁的时候她就去世了。在我人生当中很长一段时间,我像一个乖孩子一样不谈这个事情的。因为我们家不谈这个事情,我们家里面是没有我妈的位置的,逢年过节大家都不提这个人。我很小的时候偷偷藏了她两三张照片,不知道是谁发现了,给我扔了。很多跟我一样童年丧亲的人,都有这种经历,就是大家自觉地做一个好孩子,不谈这个事。我到现在为止很长一段时间,连我妈的照片都没有,不允许我想这个事情。一直到她去世20周年那一天,我在香港中文大学的山上准备博士考试的题目。早上我坐在办公室里打开电脑,觉得不行,我要写点东西。那是我写过的最长,也是最顺的文字,我老觉得不是我的手在键盘上动了,可能是某一种力量。我最终确认一点,所有的细节我都没有忘。我母亲是急性白血病去世的。我跟她最后的交集就是我爸撕了一张卫生纸,说“你把你妈嘴角的血擦干净”,这是我跟她最后一次接触,从那以后就被带出去了。那天我穿着什么衣服,白天干了什么事,谁进来通知我,带我去面对这个场景,我怎么坐车去的,回来的时候车是什么样子,外面下没下雨,每一个细节从来没有忘过。但是我就这么告诉自己,我已经忘了20年。这个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它要撬动你很大的力量。我们如果“掉书袋”一点的话,所谓悼亡这个事情在西方哲学里面是很严肃的话题,一个合格的悼亡,不光是让你抒发胸臆,还能带着你的人生到下一个阶段,很平稳地跟他一起生活。我们总讲“向死而生”,但有些时候在公众讨论当中,这个话说得太轻佻了——人终有一死,所以你现在应该抓紧分分秒秒,只争朝夕。但向死而生有一个复杂的面向,不光要想到自己的死,还要想到这个世界也会死,你周围所有美好的东西都会死。你最后的义务,就是你只要还在呼吸,大脑还能运转,你就应该记住那些离去的事情,然后分享那些离去的事情,尽可能让曾经活在这个世界上生命的分量被其他生命感知到。所以,向死而生是需要这个环境的包裹,需要你自己的勇气,也需要你掌握一些基本的技术,更重要的是有一天,我们的朋友,我们身边哪怕非常陌生的同事,如果知道他经历了这样的事情,我们会帮他正面这个事情吗?不是你will不will,是你can或者be able会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向死而生对于我而言是一个很完整的人生态度。我敬佩所有敢于书写死亡的人,他们不光是有勇气面对自己的创痛,还帮我们做了很多事情。
主持人:过去我听到两种声音,一个声音说,作为一个普通的个体,我们现在就是要从所谓宏大叙事的命题当中脱离出来。但另一方面又有声音说,我们自己的生活已经过得乱七八糟了,为什么还要去看和我一样的普通人的生活?我应该看更成功、更有智慧、更有经验的人的东西,这些普通人的生活我自己都在过,我凭什么看他们的故事?第一个问题,到底所谓的宏大叙事是什么?第二个问题,到底普通人的故事有意义吗?我们看普通人的故事在看什么?
袁长庚:第一个问题,我想引用书里《回乡后,我成了村里的种草大王》里的一段话,她说,“我想起谷音阿姨的话,你买什么,就给我买什么,你买的肯定是好的。她每天在看着一些人去对面的提货点拿菜,早就想尝试这种新鲜的方式,其实无所谓吃什么,她只是想接触当下的中国”。
我请问你们多久没有在一个普通人写的文字里,后缀上“中国”这两个字的时候,你觉得那么舒服、那么自然?谁说一般人的写作、普通人的写作就不是宏大叙事?当然是宏大叙事。因为当你认识一种时代,认识一种趋势,认识某一种结构的时候,除了从具体的点进入,你怎么能相信一个别人给你的所谓的大历史、大智慧、大趋势呢?我丝毫不觉得这些所谓的生活叙事就一定是零散的,不是。而且我非常感谢他们,因为对于一个学社会学、人类学的人而言,我们总被教育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在发生变化,社会趋势、时代在发生变化,可是我们特别想找到这样的抓手,而且你在这个经验里面,能够看到一个地方和一个世界是如何连接的,跟一个国家是如何连接的,中间是怎么样经由一个具体的人来完成这件事情。如果是一个个案的话,它是特别漂亮的个案。而且你会亲近它,你不会排斥它,你会觉得这样说话就是天经地义的。
我想提醒大家注意的是,因为这两年非虚构写作也很火,大家觉得非虚构意味着权力的另外一极——就是走向琐碎,走向某种具体、细微,然后走向普通。但是我觉得从这个角度理解非虚构,是对非虚构的矮化,是对非虚构本身的不尊重。
第二个问题,为什么要看普通人的经验?人类活在这个世界上,求知的方式有很多种,听一个老师的讲课、读一本书,都是求知的方式。但是这个世界上,我认为比较有效的知识传递方式,是带有情节、伦理和情感的。就像我在这本书里所有作者的写作当中读到的,作者要写这个故事一定带有价值观,这个价值观是通过情感的力量穿透语境的模式才被我接受的。
阿姨比我爸爸大三岁,我没有在唐山生活过。如果像所谓的做实验一样,我要知道语境,要知道每个词的含义,我要知道这个人的价值观是什么,我不可能理解她写老伴儿的含义。但是她最后写说:“我擦老伴儿留下的家具,他没有一天离开过我”,这样的东西击碎了所有语境的差异,就到我面前,这个信息是有效的。如果我是十几岁的少年,这句话可以改变我。
为什么要讲普通人的经验?因为普通人的经验,是唯一一种留给我们有机生成在生活当中的情感与地位的经验。情感如果不存在的话,所有的说教和传递,在某种意义上讲都可以打一个问号。我知道很多人在今天读书的时候想找一个人生的方向、一个人生的答案,但答案通常不是由“是什么”来构成的,而是“在什么样的条件下被什么样的生命激活”。所以不能小看写作者本身的伦理立场,不能小看它的情感含义。
当这样的文字抵达我们生命的时候,它就是有效的,比很多教科书里面的材料、很多的已经称其为经典的东西更加具有说服力。
普通是什么意思?普通就是你可以沉入它的地方,而且沉入本身是可以托举你的力量。我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很多的战争或者是骚乱之后的幸存者,修复自我的表现就是重新开始做家务了。当我们看到他这一面的时候,我们知道他又开始试图活过来了。不要小看一餐一饭的力量,不要小看穿衣、不要小看出行。因为我们是普通人,所以我们在乎普通人?不是的,这个是经验的基底,这个是伦理、知识、道理、教义所有一切的基底,没有这个东西是会枯竭的。
但是这个东西不会因为在生活里面就自然存在,它需要有人把它拿出来放到一个地方,这就是书写、阅读、传播的价值。我很感谢把这个书带到我们生命里的人,尤其是我有一个私人的经历,我看这个书的前后,正好是今年的高考作文题目出台的前后,这些人出题人在测试我们的语文,按道理讲,他们应该爱护这个语言。可是你看到的是什么?随意刁难使用这个语言的人。而我在这些作者的身上看到,他们很少人有非常华丽的辞藻,可他们每一个词都擦得很干净,我太喜欢这种写作的方式。

袁长庚
主持人:像在小红书这种平台上去写作,其实是一种生活经验表达与分享的新形式,您怎么理解这种潮流兴起的原因以及带来的变化?
袁长庚:中国是一个文字大国,但却是经验意义上的小国。我们所处的生活、社会那么复杂,按道理讲应该产出无数的经验的表达。但这种表达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牢牢掌握在精英手里,你回过头看,我们对经验的记录并没有跟上。现在的学生对此也表现出更强的饥饿感,专业文化的东西,大家读不动了,看电影、听讲座,那都是别人对自己经验的总结。素人写作者的经验恰恰跟你是比较接近的。为什么我们突然爆发出对日常经验的需求和兴趣?这一代年轻人,因为有了社交媒体,很多人是跟着别的个体的经验长大的,他需要新的刺激,不是从某个学者、某个学说那里来,而是从某个人具体的经验来,这其实颠覆中国几千年的传统。它有私人政治的面向。这些写作背后的东西是值得考虑的,你能从这些文本中,很清晰地看到一个人对生活的反思,这种反思有别于专业哲学家,他们是贴着地面飞行的人,他们的反思稍稍越过基本经验,提出一定的概念和逻辑。这样一种对经验的呈现,关乎一个人如何定义你自己。他对生活的理解,价值观甚至诗学的理解,这种讨论随着自媒体、数字平台的出现变得有可能。读者也能从中看到,一个人跟生活的关系能够复杂到什么程度。
五四运动以后,普通人可以写自己的故事,经验的密度和经验的可能性一下变得丰富。以前普通人经验的输出依赖出版,依赖编辑的发现,现在有了小红书这样的平台,经验抵达受众的可能性变得更多。重建日常生活听上去很虚,谁不在日常生活里呢?但过去大家所生活的“日常”,大部分没有经过太多审视和理解的部分。什么样的经验是重要的,什么样的经验是不能上桌的,其实也在经历重新的定义。这些普通作者的出现,和新的读者时代有关,这些读者阅读这些文本的过程,是帮着作者重新定义“经验”的过程。
我不擅长的生活是整个社会都要面临的问题,过了四十年高速发展的生活,两代人没过过下行的日子,这是人类历史上比较罕见的、代际之间没有经验可以传递的时代。因此横向的连接、横向的分享,甚至看似廉价的肯定和鼓励,其实有非常巨大的力量。为什么在小红书上发表经验,很快地聚集一些读者,聚集一些受众?因为你会发现,表达的力量除了传递信息之外,还能够帮助别人、在我的范围内能用文字改变别人、安慰别人。
主持人:大家有什么想跟三位作者和袁老师交流的,可以提问。
提问:我小时候一路求学,到现在硕士毕业,一直在北京工作,我是一个经常焦虑的人,但是回头望,我可能已经走了很远的路,并且这条路也宽了很多。但是我有的时候经常觉得我自己还是一种在寻找的状态,我可能无法信任我自己的经验,这一点想听听各位老师的看法。
袁长庚:刚才这位姑娘站起来有一个细节,我感觉是很复杂的。我在学校当老师,很多学生来我的办公室之前,他要心理建设两个星期,然后把所有要问的问题打印在A4纸上,说“老师,我今天占用您十分钟的时间,我问以下三个问题”。我的办公室答疑时间特别像记者会。其实大家来我的办公室不需要想好三个问题打印出来一样,大家不明白你们在这个年龄已经想了太多的事情,已经把很多东西都整理成A4纸。
为什么老是对自己的经验不相信呢?因为你老在回答别人出的题。那个操纵出题的人,不会让你答对题的,你要想办法问自己的题。书写为什么是很重要的渠道?它能让你经验变得客体化,让你看到自己面临的问题到底是什么,我们有句话“我知道那么多道理,但依然过不好这一生”,因为那个道理是别人的,是脱离你自己的生活经验的。
我们即将面临一个新的时代,这个时代用许倬云老师的话,“所有以前成形的东西,现在统统失效了”。如果有一个如此有智慧的人告诉你它已经失效了,大概率不用找参考答案在哪儿,你的答案就是答案。这样说好像很狂妄,但是有些时候这就是普通人不得已而为之的东西,那怎么办?我贴近不了宇宙真理,我没有那么高的位次可以坐而论道,所以我只能很蛮横地定义一个道理的成立,然后告诉自己,从这儿开始活下去。或许你的力量就在于,有时换一种方式去答题,就可以了。
提问:我想从这个书名谈起,书名叫《我不擅长的生活》,像袁老师刚才说的,如果这个生活是一份答卷的话,言之有理即可。而我们加上一个“不擅长”的定语之后,这句话就值得玩味了——什么是我不擅长的生活?请问老师们,这样不擅长的生活,究竟是我自己愿意去接受的,还是被动去选择的?面对这样的生活,作为时代的一粒沙,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姿态?
我恋禾谷:不擅长的生活是自己选择的,还是客观上强加给你的,或者是你的主观选择?我觉得都有可能。我觉得普通人的生活,应该说都是从不擅长开始的。人总是在一次一次地告别自己舒适的环境、舒适的人或舒适的事,走向一个新的环境,走向一个新的不擅长。
我做过很多职业,我当过农民,我当过保姆,我教过书,我当过公务员,我在私营企业打过工,也做过小个体户。怎么说呢?我哪一个也没有擅长,我教了14年书,从小学一年级教到高中三年级,结果一个年级也没有教好,基本上一辈子都是在滥竽充数。但是我觉得这也不要紧,咱们不擅长,无论是主观的或者是客观的,或者是无可奈何的,把你界定在这儿的,你不擅长就从不擅长开始,什么时候开始学习都不晚,从不擅长开始逐步向擅长去靠拢。比如说我写小红书,我写了两年到现在也不擅长,可能以后也不擅长,但是我还是愿意继续坚持下去,向擅长靠拢。
主持人:蜗牛老师呢?你也是干的不擅长的电话销售。
奔跑吧蜗牛:我要擅长的话也不会写进这个书里。赚钱是一个野蛮的游戏,对于很多人,包括我这种I人,都是不擅长。因为社会上没有一些很好的地方能安放各种不同性格的人去让他们过好生活。我接触过的很多客户,表面上看是豪宅、豪车,但只要把征信打出来,发现全部都在吹牛,全部都已经抵押了。我现在更多是向内求,稍微降低一下自己的欲望,等时机好的时候再有所行动。
袁长庚:奔跑吧蜗牛讲得很好。这个世界上,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擅长自己的生活。我3月份的时候跟小红书的团队到大理农村转了一圈,在云南尤其是在白族地区,公务员、教师、小生意人,家家户户都在种自己的菜地,经常是早晨7点上班,但3点就起床先把自己地里的莴笋收了。种子、原材料到他的手里,我觉得他们很擅长,但是不会有什么人赞美他们擅长自己的生活。但就像刚才奔跑吧蜗牛讲的,有些人很光鲜亮丽,但我们揭开袍子下面全是各种虱子、臭虫。
我个人不太喜欢这样问问题,因为给人一种感觉,就是好像我们是外在于自己的生命,我选了它,对吧?但这些东西有时候不是我们自己选的,我们每个人都在自己这条河里面流着,你遭遇的很多东西就是迎面而来的,你没办法去回避的。
我自己家里养了四只猫,第三只是收养的车祸重伤的猫,理论上我们两口子不能同时出差,因为它大小便都要人工辅助。我当时是在网上看到一个通知,有这么一只猫,第一任领养人已经受不了了,现在给社会7天的时间,如果再没有人领养,我们就人道主义安乐它。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这是一个很大的决定。但我已经看见了,我没办法假装这个世界上没有这么一件事情。这个事就撞到我的生命里来。我们不擅长的生活,不是我们选择的。但我们不擅长的生活,是我们没有遗弃的。大多数时候的生活和遭遇,是你没办法选择的东西。但是遭遇之后的路,是我们可以用自己特别的方式去承担起来的。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