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啃老”,大多数人的直觉都是“年轻人啃父母”或者“六个钱包养一个年轻人”,但这并非最可怕的“啃老”形态。随着人均预期寿命的不断提高,日本的“8050问题”愈发严重,这也是整个东亚社会未来很可能面对的课题。
所谓“8050问题”,即80多岁的高龄父母与50多岁无业、蛰居的子女同住的社会现象,他们在经济上陷入穷困,日益孤立于社会之外。在日本,超过100万人正身处类似境遇中。数据显示,日本65岁以上人口占总人口比重已超过28%,80岁以上的高龄人口也在持续增加,这意味着“8050问题”会越来越严重。
不同年龄段有不同的蛰居原因
日本学者川北稔在《8050问题:如何拯救极限家庭》一书中,提到了两起日本社会发生的极端事件。
一是2019年5月28日清晨,一群小学生在神奈川县川崎市多摩区登户车站附近等待校车,一名50多岁的男子突然双手持刀冲来,最终导致一名小学六年级女孩和一名送孩子上学的父亲遇害,伤者人数达18名。
二是2019年6月1日,一名住在东京都练马区的七十多岁父亲持刀刺向四十多岁的儿子,儿子胸部受伤,送院后不治身亡,事件起因是儿子嫌“运动会的声音太吵”而开始暴躁。后来这位父亲向警方透露,在家啃老的儿子曾有家庭暴力行为,并有蛰居倾向。他担心儿子会做出与几天前川崎案件罪犯同样的事,给周围人制造麻烦,所以将之杀死。值得一提的是,这位父亲名叫熊泽英昭,曾担任日本农林水产省事务次官的熊泽英昭。
川崎案件加害人与练马案件被害人的生活模式都接近蛰居状态。所谓蛰居,是指不参加社会活动,以家庭为中心生活的“状态”。日本厚生劳动省公布的《对蛰居的评价、援助指南》中,将蛰居定义为“由于各种各样的要因,回避社会活动(包括义务教育阶段的就学、非正规雇用的就业及家庭外的交际等),原则上是持续6个月以上基本不外出的状态(包括与他人不交往的外出行为)。”

《8050问题:如何拯救极限家庭》
类似的悲剧还有很多。2016年,新潟县三条市一位70多岁的母亲将50多岁的儿子杀害,随后自杀身亡,他的儿子是一位长年无业的啃老族。2017年12月,北海道札幌一位82岁的母亲在饥寒交迫中死去,长年无业、在家啃老的52岁女儿也同时身亡。
2016年调查数据显示,日本年龄在15岁到39岁之间的年轻群体中,处于蛰居状态的有54.1万人。当时已有不少呼声,认为应将40岁以上群体也纳入调查。2019年,日本内阁府再次展开调查,发现年龄在40岁到64岁之间、处于蛰居状态的人口已达到61.3万。这个调查数据还是保守数字,因为日本人以蛰居为耻,许多受访对象会有意隐瞒。
不同年龄有不同的蛰居原因,数量比例有没有明显差异。有人因为校园欺凌而拒绝上学,有人因为考试失利而不愿出门,有人因为求职失败而失去信心。至于40岁以上的人,最常见的原因是被裁员和人际关系问题。数据显示,最容易蛰居的人反而是那些曾经从事过长期工作,但最终失去工作的人,他们对于这种境遇的转变更为无所适从。
以往有人存在刻板印象,认为蛰居者多是独居,但从调查结果来看,与家人(父母、配偶或儿女)同住的比例相当之高。在40岁以上的群体中,由蛰居者本人维持生计的占29.8%,可见部分蛰居者仍然拥有经济自主的能力,但也意味着剩下的七成只能依靠他人,最常见的办法就是“啃老”。

《消失的劳动者:百万无业中年的困境与出路》一书也谈及日本社会的失业问题。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啃老也不是一天“啃”成。川北稔认为,蛰居的背景分为“生物学”“心理”“社会”等层面。“生物学”层面是指因患感统失调、抑郁症、强迫症、恐慌症等精神疾病而蛰居,抑或是轻度智力障碍、学习障碍、高功能广泛性发育障碍等。“心理”层面指在蛰居状态开始之前就存在的精神压力,以及在蛰居状态下生活时本人所承受的紧张感和不安感。更为普遍的则是“社会”层面,
《8050问题:如何拯救极限家庭》中写道:“在升学和就职等备受期待的人生转折点上,有时会遭遇挫折,未能顺利按照预想轨道前进。厚生劳动省在《指针》中指出,在只认可就学、就业的环境中,经历过蛰居的人想再次进入社会时,会面临很多困难。‘要是蛰居,将来就完了’‘不同于他人,这样不好’,若周围的人都用这样的眼光看待蛰居者,不仅是蛰居者本人,就连家人也会觉得蛰居是坏事,无法向外界寻求援助,变得越来越孤立。”
也就是说,导致蛰居状态开始的契机、让蛰居状态持续的因素与蛰居本人及其家庭情况的叠加,会使蛰居状态长期持续下去。
50岁啃老族的出现有历史因素
50岁的啃老族,有相当比例在年轻时代就开始啃老,这类家庭往往呈现非常典型的东亚式极端家庭状态。
父母在养育子女时,没多少人能预料到孩子会陷入蛰居状态,毕竟大多数东亚父母对孩子都充满期望。因此,蛰居一旦发生,父母往往无法认清事实,甚至认为子女“只是稍事休息”。羞耻感也会导致父母不愿向外界寻求帮助,而是采取“家丑不可外扬”的隐瞒。前文提到的东京都练马区悲剧就是如此,熊泽英昭杀死儿子后,警方进行调查,周边邻居表示多年以来,他们甚至并不知道熊泽英昭还有个儿子。
可在家的时间一长,父母又会采用严厉态度“激励”子女,结果激起对方逆反心理,不但造成子女继续自我封闭,家庭关系也会出现巨大隔膜。此时,父母又会自我责备,特有的东亚式溺爱,使得父母又转化成觉得孩子很可怜、“先随他”的状态……
也就是说,在初入职场的年纪遭遇就业冰河期,随之而来的“疤痕效应”会持续存在。这种效应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加重,那些曾经就业受挫的年轻人,在四五十岁时会承受更严重的心理创伤。他们会拒绝走出家门,拒绝求助,将问题封存于家庭内部,但当八十多岁的父母无法继续支持他们的生活时,“8050问题家庭”面临的似乎是一条绝路。
在日本,老年人咨询中心面对的80%案例都是“应对无业成年子女”。同住矛盾频发,是因为无业成年子女经济不独立,没有话语权。在经济好的时期,年轻人的赚钱能力往往超过自己的父辈,但在经济下行期,年轻人的赚钱机会明显变少,财富积累的能力反而比不上父母,因此越是这种时期,啃老的情况就越多。

日本纪录短片《消失的劳动者》剧照
同时,日本父母又往往坚持东亚式的“我是为你好”,基于子女的恶劣状况,忍不住要替子女多做打算,反而进一步激化矛盾。矛盾之外还有困惑,年迈的父母不仅仅失去工作能力,还可能面临重病、积蓄减少等各种问题,无法颐养天年。他们不知道自己还能照顾孩子多久,也担心自己离去后,孩子无法独立生活。孩子则在蛰居中饱受各种精神压力甚至精神疾病的困扰,毕竟日本是一个高度重视他人评价的社会,人习惯于通过比较获得价值认同,一旦脱离所谓的正常轨道,就很难返回。
日本的“8050问题”,源于经济泡沫的破灭,也有校园霸凌的因素,还因为过往不够成熟的社会援助体制。上世纪80年代,日本中小学由于校园欺凌等因素导致不上学等问题集中出现。上世纪90年代,日本经济陷入停滞,因此出现“就业冰河期”,许多年轻人一直找不到工作,成为“平成废柴”。偏偏与此同时,日本国家福利机构强调“自我责任”“父母应该照顾子女”,以此逃避社会责任。到了这代人年纪渐长,可以申请社会福利金时,日本社保费用又暴增,没有工作和积蓄的他们根本无力支撑,也就无法享受充足福利。在老龄化严重的今天,它的累积效应开始爆炸性集中出现。
学会“与别人不一样”,是东亚人的出路
啃老是全世界难题,但“8050问题”之所以被视为东亚特有,是因为它有着非常明显的东亚文化特征。
日本经济泡沫破灭后,年轻人就业难度加大,许多人只能选择非正规雇佣,如临时工和派遣工等。但在日本人的习惯认知里,获得正式聘用机会,成为“正社员”,是父母们对孩子的最大期望,情况有点类似于“孩子不考公考编就等于没有正经工作”。这种来自家庭的压力,造成了就业的失衡,也让许多年轻人选择逃避,最终变成蛰居一族。
东亚孩子在成长中背负的巨大压力,也如滚雪球一般摧毁着许多人的人生。因为从小在压抑氛围中成长,“寻找自我价值”的排位远低于“是否让父母满意”,许多人一辈子都未曾为自己而活,而是活在长辈的期待中。在这种情况下,一旦求职受挫,年轻人很容易陷入自我怀疑、封闭自己。
这种压力不仅仅是“8050问题”的诱因,也影响着东亚社会的方方面面。之前就有研究结果显示,欧美国家女性在接受高等教育之后,结婚年龄会显著增长,也就是走向晚婚。但东亚女性在普遍接受高等教育之后,往往会跨过“晚婚”这一选项,直接走向不婚不育。
这当然跟历史有关,相比工业革命以来西方女性受教育的历史,东亚女性起步晚,中间波折也多,还有传统掣肘,但也正因这些阻挠,造成了“压力越大,反抗越大”。
说到底,还是一个“累”字,养孩子累,孩子也累。到底有多累,养过的都知道。“累”在教育方面的表现最为突出,这些年来备受质疑的“鸡娃”,几乎就是东亚标配。
东亚人为什么这么累?很大程度是因为东亚文化对等级和社会性的强调。同时,在东亚人的认知中,一个人作为独立的个体是无法在社会上立足的。他们因此放弃个人独立自主权而去寻求他人的支持、指导和保护,人们非常渴望与有钱有权以及有影响力的人建立关系。
正因为这种传统,“不懂爱”“不懂理解”也成为很普遍的思维。在东亚社会,家庭关系的连接非常紧密,父辈往往会将自己认可的家庭价值观全数传递到子女身上,不容任何质疑,这也造成了各种干涉、误会和不理解。所以一个欧美年轻人选择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模式,不但社会能包容,父母也能包容,甚至反过来予以各种支持。可是在东亚社会,别的不说,学什么专业、做什么工作,都很可能在家里掀起“战争”。在这个过程中,当事人的意见往往是最不重要的,一句“我是为你好”就足以让人立于不败之地。
具体到现实问题,东亚对个体最直接的冲击是教育焦虑和婚育捆绑。
教育的高度内卷,让大多数父母都陷入挣扎,加上高房价和生活成本,大多数人的人生已经完全被孩子的教育裹挟,彻底失去质量。
“结了婚就要生孩子”的惯性思维,让许多人失去了自己的人生。数据显示,2010年到2015年,东亚三国结婚女性从结婚到生育第一个孩子的间隔时长都非常短,中国的中位数数据是婚后第11个月孩子就已出生,韩国的数据是15个月,日本是18个月。也就是说,东亚三国几乎没有真正的“二人世界”。
在我们身处的社会,很多老人都喜欢强调“无缝衔接”,在他们看来,“无缝衔接”的人生才是最好的。比如小学中学大学,读完书就以应届生身份找到稳定工作,然后赶紧结婚,结了婚就马上要孩子,这样的话孩子大学毕业,父母还没退休,简直是完美人生。
可这样的人生意味着个体完全没有喘息的机会,甚至从来没有“为自己而活”继而审视自身的机会。在这种状态下进入工作,许多人根本无法承受压力。尤其是在日本这种同质性、秩序感较强的高度集体性社会,“不能跟别人不一样”更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思维。
要改善蛰居和“8050问题”,除了日本社会正在进行的各种就业支持、心理辅导之外,还需要让人们在所谓的“标准路径”(求学、就业、结婚生子)之外拥有其他选择,得到“为自己而活”的机会。
日本各地的许多创新举措,实际上都是“让人生多一个选择”。比如大阪有NPO组织推出“元宇宙社交”项目,通过虚拟空间帮助蛰居者重建社交能力。它采取的是让参与者从数字社区逐步过渡到线下活动的“渐进式复归”模式。东京有机构不再执着于“让子女自立”,而是为每个家庭成员制定独立方案,包括为父母提供喘息照护服务,为子女开设远程技能培训等,以此降低家庭矛盾。软银公司则开发AI心理辅导系统,通过匿名对话缓解社交焦虑。这些方式都意味着社会认知的变化,即从“矫正异常”到“接纳多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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