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国际电影节是4K修复、大师回顾展的饕餮宴席,经典作品一票难求,证明了经典电影在这里拥有庞大而热情的市场。相比之下新电影的关注度则没有那么高——这可能是独属于内地电影节的一个特殊现象,毕竟在欧洲三大电影节,每年入主竞赛的新电影才是“主菜”。不过今年的上海电影节,在“名导新作”、“影展精粹”等单元,依然有不少新电影值得关注,它们中的一些也会在今年后续的更多展映中走向中国的其他城市。
从今年的上影节片单中,我们可以大致勾勒出当代电影创作的多元光谱。这些或尖锐或温润的影像与我们对话,令人期待着世界电影的未来。
两种银幕挑衅
今年的“名导新作”(Masters)单元,两位作者导演以其极具挑衅性的美学,共同挑战了电影的“观看”概念。他们是西班牙的阿尔伯特·塞拉与菲律宾的拉夫·迪亚兹——两位的电影风格各有侧重,但同样要求观众放弃传统观影习惯,进入一个充满挑战的观看场域。
塞拉的《孤寂午后》将镜头对准斗牛士的一日,从繁复的着装仪式到场上与公牛的生死缠斗。其标志性的长焦镜头刻意抽离了现场观众的反应,只是冷静地记录着一人一牛不断缠斗至筋疲力尽,直至一方倒下、被刺穿的全过程,迫使观众直面斗牛场上那赤裸的、充满仪式与暴力美学的生命对抗,以至于许多人因为其影像过于残忍而谴责作者的冷酷,虽然后者所做的仅仅是用景框截取了一部分现实,并维持其真实的时间跨度。

《孤寂午后》迫使观众直面斗牛场上那赤裸的、充满仪式与暴力美学的生命对抗。
拉夫·迪亚兹则以超长片长和历史叙事著称,其作品篇幅经常在四个小时以上,最长甚至能达到十个小时。他的新作《幻嗅》一如其过去的几乎所有作品,是有关菲律宾的历史-政治寓言,将个人的感官失灵与菲律宾在马科斯独裁统治时期的集体创伤记忆相勾连。迪亚兹的挑衅性在于他标志性的“慢电影”风格——极端的片长与缓慢的节奏,并非单纯的形式实验,而是将东南亚电影那种立足于雨林和草甸之中的冥想体验,和托尔斯泰式长河小说的超长历史寓言文本结合在一起。

迪亚兹的挑衅性在于他标志性的“慢电影”风格。 《幻嗅》剧照
更值得一提的是,这两位美学上的同路人惺惺相惜,塞拉不仅直言相比于阿彼察邦他认为迪亚兹是更好的作者,而且他本人正是迪亚兹2025年新作《麦哲伦》的制片人,这种幕后的联结,让银幕上两种“挑衅”的对话更显意味深长。
一年一度洪常秀
每年在上影节看洪常秀的新作已经是一种习惯。这份默契从21年的《引见》,到23年的《在水中》,去年的《旅行者的需求》一直延续到今年的双片联映。虽然每年影迷们都会在社交平台上吐槽说“今年再也不看洪常秀”,但今年的抢票依旧极其火爆,无论是被选入“影展精粹”单元的《在溪边》,还是归于“名导新作”单元的《大自然对你说了什么》,其场次几乎都在开票瞬间售罄。
将两部新作连看,更能体会到导演在电影艺术上已经走到了大道至简的地步。两部影片,和最近十多年来所有洪常秀电影一样,共享着几乎相同的元素:几位男女、几顿饭局、几次散步、几场关于艺术与生活的对话。这是一种自我重复吗?如果是的话,那也只能说明洪常秀已经将“重复”的艺术发展至炉火纯青的地步,因为在表面的相似性之下,是每部作品在整个作品序列中不可替代的独特位置。

男女、饭局、散步、关于艺术与生活的对话,是洪常秀电影的共享元素。 《在溪边》剧照
如果说《在溪边》某种程度上回归了早期洪常秀的经典情节和叙事的丰富性,只是情绪基调变得更加忧伤和彷徨,那么《大自然》则被认为是他自《夏夏夏》以来最具喜剧性的作品。此外,如果在大银幕上观看《大自然》时你觉得影片清晰度格外低,不用怀疑,这不是你的眼睛或放映机出了问题,而是洪常秀刻意选择的低清画面效果——他仅仅使用一台十多年前的老款DV来进行摄影,并且在后期制作中有意压缩画质。
自从20年代以来,洪常秀在电影技术上不断有意地精简、“退化”,到了堪称业余的地步,除了摄影,还包揽制片、剪辑和音乐的工作,但这种“迷你”级别的制作丝毫没有折损、反而愈加解放了洪常秀电影在其他方面的创造力,这种极为经济的制片策略和不拘一格的创作精神,同样预示着电影的一种全新气象。

《大自然对你说了什么》清晰度格外低,是因为洪常秀用一台老款DV来进行摄影,并且在后期制作中有意压缩画质。
日本电影新生代
日本电影向来是上海观众的最爱,今年尤甚。丰富的日影片单几乎构成了一次对日本影坛新旧势力的集中检阅,其中多部作品刚刚在戛纳电影节上大放异彩,就直接空降上海,为这份片单增添了极高的含金量。
入选“影展精粹”单元的《昨日青春》是观察日本新生代导演的绝佳样本。导演空音央是已故音乐家坂本龙一之子,他借用来自相米慎二和台湾新浪潮式的复古风格,却将镜头对准“近未来”的东京,随着灾难与政治力量的交织与冲撞,两位高中生的友谊在毕业前夕悄然崩解。这部影片用青春片的框架容纳政治电影的野心,其幼稚和深刻并存的奇妙观感,与去年山中瑶子的《纳米比亚的沙漠》和五十岚耕平的《永远超级幸福》一同定义了日本当代年轻人的电影视野。

《昨日青春》是观察日本新生代导演的绝佳样本。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名导新作”单元中,三池崇史的《捏造》。影片据称是一部极尽癫狂的伪纪录片式恐怖喜剧,三池崇史再次将他最擅长的类型杂糅、黑色幽默与暴力美学玩到飞起,以戏谑的方式解构了媒体、真实与公众恐惧,提醒着我们日本电影血脉中那股生猛、无所顾忌的创作活力。
此外,上影节的日本电影片单还由一系列从戛纳载誉归来的佳作共同构成:“戛纳零时差”单元带来了李相日描摹歌舞伎艺术家宿命的《国宝》、早川千绘入围主竞赛并以少女视角审视成人世界谎言的《雷诺阿》,以及石川庆改编石黑一雄名作、探讨战后记忆迷雾的《远山淡影》。而“金爵奖亚洲新人”单元中,95后导演団塚唯我的《新的景色》则聚焦破碎家庭与都市变迁。这些新老导演的作品齐聚一堂,向我们共同呈现了一个多元、躁动且充满创造力的日本电影景观。

上影节向我们共同呈现了一个多元、躁动且充满创造力的日本电影景观。 《远山淡影》剧照
从作者导演们激进的美学挑衅,到返璞归真的极简主义探索,再到日本新生代力量的集体喷发,从今年的上影节片单中,我们可以大致勾勒出当代电影创作的多元光谱。这些或尖锐或温润的影像共同在此刻与我们对话,令我们期待着世界电影的充满可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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