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先生离开我们已经整整20年了。在怀念启功先生的时候,我们重新审视人生终极问题: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样,故居和墓碑就是后人凭吊地理坐标,本文要讲一个启功先生写墓碑的故事。
2025年保利春拍有几件启功先生的书法镜心,上款为海灯法师,其价格都超过百万人民币。在当下收藏界受经济低迷的影响,都在折价抛售的时候,启功先生的存世精品居高不下,说明大家对启功先生的书法仍是趋之若鹜,收藏界对精品的选择热度不减。
启功先生和柴德赓从1930年代起共事于辅仁大学,同为陈垣校长的入室弟子,一文一史,称兄道弟,早已是当代学术史上的佳话。
柴德赓的遗物之中有不少柴启二人交往的记录,包括柴德赓所写古体诗,二人诗歌唱和、出游合照。1955年柴德赓离开北京,二人多有两地书,而启功的每一通信札,柴德赓都完整保留下来,这说明在柴德赓的头脑中,启功是十分重要的友人。启功的信札、诗稿记录了二人的交往,也是一份份传世墨宝。柴德赓自己也喜爱八法,他对启功先生的书画格外赞赏,曾有诗句评论:“若从艺苑论功力,画到倪黄有几人。”启先生的字,都值得留存给后代观览。2024年辽宁美术出版社出版的《江上青峰最信君——柴德赓师友信札绘画及诗稿墨迹》大型画册,基本将二人的交往记录展现出来,书印得很漂亮,可以说还原了本来面目,且更加精致。
前些时日翻捡家中旧物,发现有启功书写“柴德赓墓碑”两幅(图一),特请北京师范大学葛瑞华老师修复如初。这个可不是柴德赓的亲自收藏,借此机会讲讲它的来历,也算是对启功先生的一个纪念。

图一 启功书写“柴德赓墓碑”
柴德赓于1970年1月在苏州尹山湖农场劳动中因突发心脏病去世。时值“文革”,柴德赓仍属于“三反分子”,有“严重政治历史问题”,无法按规定进行火化及安葬。陈璧子有个学生叫王丽英,她的父亲王根福是苏州郊区的农民,不怕政治压力,没有“划清界线”,果断决定将柴德赓的骨灰下葬在自家的三分自留地里——苏州胥门外小桥浜51号。
1975年,柴德赓在王家地下已经沉睡了5年。期间陈璧子每年都从北京到苏州,一为扫墓,二为到学校要求解决柴德赓的问题。她找江苏师院革委会负责人(其时还是历史系的毕业生),要求解决柴德赓的政治结论、抚恤金问题及抄家扣留的书籍、手稿等问题。1974年“四届人大”召开,“文革”已是后期,政治上有些松动,开始落实一些政策,陈璧子看到希望。1975年春,柴德赓的好友舒芜从湖北咸宁干校归队回人民文学出版社,他主动为柴德赓写申诉材料(这些底稿尚保存)。
陈璧子打算在柴德赓的孤坟前立一小碑,告诉后人,这里是柴德赓的墓。南行之前,陈璧子写手书一通,寄往小乘巷86号,请启功先生写一墓碑。
启功先生很快写好,寄到水碓子(陈璧子的住所),两幅墓碑并附信(图二)一通。信中写道:“忍着眼泪写了青峰兄的墓碑,也不管好坏,总也算个纪念吧!写了两个样式,请选择,如全不合适,请示下再写。还有什么客气吗?纸特意用薄纸,刻石时可以贴上即刻,不必再钩了过到石上。”

图二 启功致陈璧子信
遗憾的是,这通信在十几年前的一个拍卖会上被出售。我也不清楚何时从柴家流出,但这也是件好事,会有更多的人提前知道启功先生曾写过柴德赓的墓碑。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在那样一个高压年代,偷偷忍泪为生前好友写墓碑的情景,情真意切。
这一年夏天,陈璧子携女儿令文及外孙王端去苏州,再次提交申诉材料,并到小桥浜扫墓。陈璧子看到自己的丈夫已经躺在这里5年了,问题没有解决,孤坟只影,形影相吊,此次南行交涉,仍无结果,更是伤心,于是立碑问题搁置起来。
碑没有刻,启功先生所书的墓碑就保存起来。陈璧子回到北京后,责成我到启功先生家里,送上苏州碧螺春一包,算作酬谢。
相去四年后,1979年5月江苏师院为柴德赓平反昭雪,隆重召开大会。当时决定将柴德赓的骨灰从小桥浜取出,安放在苏州市殡仪馆的干部骨灰堂,享受干部待遇,因此就没有单独立碑之需。此后,家里人到苏州出差、办事都到骨灰堂行礼,也要到王家看望两位朴实的种地老人。
1986年10月,陈璧子突发脑溢血病故,此时家里人想到应将柴德赓和陈璧子的骨灰合葬。1987年9月我和胞弟柴立到苏州,在校领导(当时已经更名苏州大学)的陪同下,从骨灰堂取出柴德赓的骨灰,护送回到北京。
1987年10月4日,柴德赓和陈璧子的骨灰在八宝山人民公墓下葬。当天,柴德赓生前好友刘乃和、舒芜等都参加了此次家庭活动。此时的墓碑是合葬碑,由启功先生重新撰写成(图三),碑面是柴德赓与陈璧子的生卒日及立碑人,碑阴是刘乃和所撰二人简历,均由启功先生书丹。
柴德赓,浙江诸暨人。曾任四川白沙国立女子师范学院、北京辅仁大学、北京师范大学、江苏师范学院教授,中国民主促进会中央委员、江苏省政协常务委员、苏州市人民委员会委员。著有《史籍举要》、《史学丛考》等书。
陈璧子,湖南湘潭人。早年在家乡参加革命,后任四川白沙国立女子师范学院附中、北京第三十九中学教师。一九六五年退休,一九八〇年按规定定为离休。
刘乃和撰 启功书

图三 2016年正在为柴德赓、陈璧子墓拓碑(左);加装玻璃罩后(右)
启功先生到底写过多少墓碑,尚无统计。23日去拜访清华大学刘石老师,他正在筹备一个展览,以纪念启功和徐无闻二位恩师。刘老师向我出示了1995年8月启功先生为徐无闻先生所书墓碑照片——“徐无闻先生之墓,启功再拜敬题”——这是我所知道另外一例。就八宝山人民公墓而言,仅发现一块由启功先生书写并刻石的墓碑。合葬墓碑原稿在何处?目前没有找到,至少在拍卖市场尚未出现。
柴德赓、陈璧子的墓碑材质是用房山汉白玉石,经过30年日晒雨淋,有些风化脱落,字迹尚清。2016年特请北京市文物局的师傅将碑的正反两面拓下,保存起来。因八宝山公墓管理部门曾要求迁移此墓(称此墓超出规格),本来打算按照新迁墓地统一规格重刻一块,因为原稿尚未找到,故拓下碑文,以拓片重刻新碑,将原碑瘗埋于地下。后来,管理部门称迁移之事暂时搁置,于是做了一个有机玻璃罩,加以保护。据文物局和首都博物馆的专家称,此墓碑在2027年(也就是立碑后40年)后可以申请区三级文物,拓片可算作文物参考件,如能如愿,也算是件好事。
启功先生写过的书法作品无数,精品颇多,但是写墓碑极少,正因为少之又少,柴德赓墓碑原件才弥足珍贵。重现了二人的生死之交。20年前,启功先生驾鹤与柴德赓相会,现留下了启功先生两次写墓碑的故事可以讲述。
启功先生去世后,他的家人将他葬于万安公墓。2020年清明前,我曾去拜谒。墓碑是一块黑色的大理石,形状如巨大的砚台,碑阴的碑文是脍炙人口的启功先生字书72个字:
中学生,副教授。博不精,专不透。名虽扬,实不够。高不成,低不就。
瘫趋左,派曾右。面微圆,皮欠厚。妻已亡,并无后。丧犹新,病照旧。
六十六,非不寿。八宝山,渐相凑。计平生,谥曰陋。身与名,一齐臭。
这是启功先生在1977年自己所写的碑文,相去第一次为柴德赓写墓碑仅仅两年。
柴念东
2025年6月25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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