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型存身退:《国宝》与东洋美学中的牺牲精神

在日本电影《国宝》中,导演李相日将镜头沉入艺道传承的肌理深处,以近乎宗教式的克制与耐性,追踪“型”的延续与人的消隐,既完整地保留了歌舞伎的文化象征,还忠实再现了这一传统艺术在制度与情感之间的微妙律动:舞台之上,形式严丝合缝,舞台之下,名跡的争论却搅动人心。这部片长近三小时的作品,通过绵密的视听编排与演员亲身习得的歌舞伎演绎,将观众导入一个由声音、身段与伦理构筑的封闭世界。在那里,“继承”不是一句抽象的命题,而是一种深植于身体与血脉之中的时间回路。李相日所做的,不是对传统的审判,而是一次耐心地凝视——将艺之传承,还原为发生在制度与个人之间的冲突和调和,以及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延续的艺术生命结构。

电影《国宝》海报

《国宝》中最具张力的叙事轴线,是喜久雄与俊介两位同龄演员,在通往艺之深处的路径上,各自踏出迥异的步伐。喜久雄沉默、谨慎,甘愿将个体隐入“型”的深处;俊介则带着一份更当代的自觉,既认同传统的权威,又隐隐保留着对自我位置的追问。他们并非简单的对立者,而是被安置在同一传统体系中的两种可能。影片没有将二人塑造成胜负高下的双面镜,而是让他们在传承制度的不同侧面上,互为注脚,共同构成了“艺”如何穿越时代、穿越个体的完整路径。

从《扶桑花女孩》《恶人》到《怒》,李相日擅长以极致克制的镜头语言、稳定的构图与缓慢而冥想式的节奏,呈现社会边缘中的个体困境。他对表演纹理的敏锐捕捉,以及对“沉默”与“留白”的高度自觉,使其作品展现出独特的“镜头张力”。这种张力在《国宝》中大放异彩。他将大量歌舞伎演剧穿插进电影叙事,通过镜头节奏的精密编排、视线引导的隐性操控,以及对轴线对称与画面秩序的刻意强化,让镜头语言不再只是服务于叙事的工具,而被赋予了独立表达的权能。观众不再只是观看者,而是舞台仪式的共同参与者,在静默中感知“艺”的降临与情绪的决堤。

电影改编自吉田修一的同名原著《国宝》(伏怡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纪文景,2021年9月版),导演此前的作品《恶人》《怒》也改编自吉田修一的原著

李相日在这部影片中不仅完成了一次电影语言的形式突破,更以近乎哲学的克制和敏锐还原了东洋美学观下的“传承机制”的运作逻辑:在这套机制中,合理与冷酷、非人性与神圣性共栖于一套看似稳定的形式结构之内。

导演李相日(左)在给《国宝》主演吉泽亮讲戏

为了理解这部电影所揭示的传承伦理,本文借助茶道等其他传统邻近系统,试图追溯其深层的思想背景。

在日本传统技艺中,“守破离”几乎成为修行路径的标配:

守:彻底模仿师法

破:打破技艺边界

离:确立个体风格,达至“无意而合道”

但东洋文化中的“离”并不等同于西方意义的“个性自由”。在千利休的茶道中,这一过程仍是“我”的撤除与净化的路径。进入二叠半茶室前需要放下人的区别心,撤除主观意志,与花、香、挂轴、茶器具共同营造与心性对话的“和”空间。利休的“离”也并非抛弃传统,而是与“かたち”(型)达成某种“无意之合”,不是刻意雕饰风格,而是长期修行之后,不经意间显现的神形皆备。

影片中花井家族作为歌舞伎的名门世家,也是日本美学中“守”的实体象征。花井的妻子坚信:“没有血统的继承,是名不正言不顺。”她所捍卫的,是“筋道”的美学——一个通过血脉与规矩维系的直线秩序。

而花井半二郎本人,则试图将艺脉与血脉打结来实现“守”。他构想出一种双人继承系统:一方是出身名门、技艺平庸的俊介,是制度意义上的合法继承人;另一方是出身孤儿院、天赋出众的喜久雄,虽无名可署,却天生有“艺之骨”。这组“艺脉+血脉”的结构,表面上是折衷,实则是一种互为镜像却彼此吞噬的困局。它不是双保险,而是一种残酷的对赌——既不能完全托付任何一方,也注定两人都无法成为完整的自己。俊介随之离家出走,将袭名的权利让渡给了喜久雄。袭名之争有了结果,但没有正统身份的喜久雄始终得不到同行的承认,被舞台放逐,历尽艰辛屈辱。

而此时代表歌舞伎巅峰的人间国宝——万菊已油枯灯尽,“传承”这个问题是他对舞台对观众的最终谢幕。万菊临终前,寻到喜久雄并对他进行最后的审核。“踊ってみ、私には分かる。”(你跳一段,我便知晓。)此时银幕里出现一把缓缓打开的扇子,在空中轻轻划出一道弧线。没有演员,没有表情,也没有台词。为艺牺牲了一切的喜久雄,在那一刻完成了最后的自我撤离。

《国宝》剧照

“袭名”是把人从符号的转写,是投身为艺的终身宣誓。而艺术顶峰的接力,要求人格意义彻底退席,身体成为角色的容器。这种“献身美学”也可以在东洋文化深层结构中找到共鸣。

影片几次对喜久雄背上的纹身给以特写,是借符号来隐喻其武家出身。武士道中的“潔さ”(洁)一词,是一种浓缩了精神纯度、行动果断和超然的生死观,也是对“形式”的绝对服从:不为自我开脱,不拖延时间,不污染仪式。“潔”是一种极高阶的“清”,带有道德洁癖与形式忠诚的双重维度。喜久雄的“潔さ”,让他成为最适合承担“艺”的容器。

“型”的至高无上,在日本的礼俗结构中亦得以显现。神道传统中的伊势神宫,每二十年进行一次“式年迁宫”,即便重建殿宇,仍须在材质与顺序上分毫不差,以形式的不变对抗时间的流逝——这正是神道精神的核心所在。在东洋美学中,灵性的维系并非依赖思想的表述,而是根植于一套形而下的身体规训与仪式重复之中。“20世纪初日本‘民艺运动’的精神领袖柳宗悦”在《工艺之道》中提出“无作之美”,即不经刻意设计、在重复劳动中自然显现的美。这种美是“非自我”的,是工匠通过对“型”的顺从而实现的“美的自然显现”。他曾写道:“真正的美,是从心灵的自我撤退中诞生的。”

柳宗悦的美学思想深受铃木大拙所阐释的禅宗观念影响,尤其是其中关于“无我”与“空性”的理解。铃木大拙在《禅与日本文化》中写道:“花を知りたければ、花になることです。”——欲知花之意者,须先成其形。所谓“成为”,并非模仿,而是以身体为媒介进入一种“即是即非”的状态——在认同中保持距离,在消解中完成照见。正如他所说:“艺术不是表现‘我’,而是‘我’的消解。”

冈仓天心在《茶之书》中将“茶道”视为“无用之用”“空即是美”的代表。他强调东洋美学的“空性结构”是一种不追求实效的形式,却内蕴精神价值:“茶之美,在于空与静。” 这种“空”,并非指形式本身的缺失,而是形式中刻意保留的“可容纳”的空间,是一座对“灵性”的邀请之室。

影片最后,喜久雄身披戏服,走过那条幽暗的花道,仿佛在为进入异界完成最后的净化。大幕掀起,舞台主光犹如刀斧,将他与世俗彻底切割,光柱中里水袖翻飞的,不再是万菊,也不是喜久雄,而是一个空壳。在这具空壳里鹭娘得以栖息,传统再次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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