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国的家具产业是民生产业，涉及数万家相关企业和数百万名从业人员，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近几年随着房地产业退潮，依赖房地产而发展家具产业的模式难以为继。我感到了几分寒意：附近的红星美凯龙家具商厦门可罗雀；在地图上标明“铁皮文件柜定制场所”的银谷大厦成为AI企业集聚地；蓝景丽家大钟寺家居广场被拆除，将变为综合型商厦。
半个世纪前需要凭票购买家具的情景历历在目：那时北京家庭主要由北郊木材厂（天坛家具公司的前身）供应家具，很多人家的桌椅和衣柜都是自己“打”的。改革开放之初，中国家具产业崛起，由于进入门槛较低，中小企业密集。根据前瞻网2023年12月的数据，在245.7万个家具制造企业之中，注册资本在100万元以下的企业占80%；2023年粤苏鲁浙的家具企业数量排在全国各省区的前四名。
2002年2月5日我应《中国经营报》之邀，为东莞厚街镇和大岭山镇家具产业的报道写了一篇短评，希望创新性的家具产业集群能得到政府有效而正确的引导。此文收录于《创新集群三十年探索之旅》（第174页）。最近，为了准备讲座和会议发言，我又开始思考和钻研。中小企业/大企业、专业镇/园区、低成本/高创意、标准化/定制化、线下/线上……这一对对词汇在脑海里翻腾了多日，思绪万千，终于浓缩成这篇三千字的小文，抛砖引玉，希望对家具产业及其相关理论和政策研究做点贡献。
家具零部件共享智能工厂。视觉中国 图
二
1992年我从广州去阳江经过顺德325国道乐从段，看到了壮观的家俬市场，那里是家具产业中国奇迹的发祥地之一。后来，我调研了顺德，把家具产业集聚写进了《创新的空间》，该案例又进入了高中地理课堂。近日我看到佛山南海九江镇的消息，才知由于顺德龙江的土地紧张，该镇一些家具企业早就去了九江，相关产业活动也集聚到了九江，佛山家具产业集群有了“九龙乐”（九江-龙江-乐从）的谐称。电商“黑马”林氏木业（林氏家居）就创立于九江镇。
东莞厚街镇与佛山乐从镇都依托大型展会推动家具产业发展。厚街镇1999年在政府支持下成立的东莞名家具俱乐部是广东省专业镇行会组织的一个范例。东莞大岭山镇家具产业是港商接单、台升国际集团及其配套企业落户、本土企业繁衍，从代工升级到自创品牌。最近一则消息令我耳目一新：珠三角的家居产业（包括家具产业）的中心已从珠江东岸转移至西岸。
广东省大部分城市都发展了家具产业，涌现了很多知名企业，如深圳的长江家具和左右家具、广州的欧派家具和尚品宅配、惠州的A家家居、中山的联邦家具等。深圳有全国家具设计研发和品牌运营中心。广州正在打造泛生活产业集群，淘天集团旗下自营电商平台喵住落户天河区。
三
在家具企业数量位居第二的浙江省，各市特色明显，例如“杭州办公家具、湖州椅业、金华红木、温州板式、宁波实木、绍兴软体、台州古典”，有不少家具品牌或隐形冠军。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杭州企业顾家家居在越南和墨西哥建厂，已成为全球化家居综合运营商，业务覆盖百余个国家和地区。
前面提到台升国际集团，我想到了浙江嘉兴的嘉善县。嘉善木业的发展是靠招商引资，以中兴、台升等龙头企业带动本土企业繁衍，从低端胶合板到品牌家具与整屋定制、智能制造升级的故事。2002年嘉善经开区干部到东莞大岭山，吃了3天闭门羹后，说服了台升的老总去嘉善投资，被传为一段佳话。
我对江苏省的家具产业了解较少。最近为更换躺椅而逛家具商场，发现一款佛罗伦萨品牌的单人沙发是在苏州昆山生产的。昆山并没有传统的家具专业镇，两个园区分别位于国家级昆山开发区和淀山湖镇。三十年前第一家投资昆山的家具企业是新加坡的HTL（华达利）。意大利Gallery公司被 HTL 收购后，在昆山综保区建中国总部；Corium Italia的研发团队与 HTL的昆山基地共享实验室。
昆山之外，江苏家具版图已多点成势。例如华东的“乐从”——苏州蠡口，常熟海虞镇和碧溪街道的红木等。徐州市睢宁县的沙集镇在家具产业有17个“淘宝村”，5大产业园，20多万人就业；宿迁市耿车镇大众村是“污染村绿色蝶变”的家具电商扶贫样本。
一位销售员正通过直播平台介绍家具新产品。视觉中国 图
四
在中国，家具专业镇很普遍，在学术上称其为产业集群。多年来，中国轻工业联合会、中国家具协会（CNFA）一直致力于促进家具产业集群的健康发展，根据理事长徐祥楠先生2020年的讲话的数据，全国有47个家具产业集群，2021年CNFA在中国家具产业集群大会上表彰了11个示范家具产业集群。前副理事长陈宝光先生在“我与家具产业集群”的文章里有地图和较详细的描述。国家工业和信息化部“世界级先进制造业集群”2022年决赛优胜者名单中，东莞家具携手佛山的泛家居产业集群入选；“中小企业特色产业集群”2023年名单中，江西南康、广东南海、河南信阳等8个家具集群入选。央视“活力中国”报道了有50万人就业的南康家具产业。
从理论上说，中小企业基于互信的创新性产业集群会发生协同效应——订单信息会在企业间快速流转，物流与沟通成本会降到最低，技术工人在企业间流动，成熟工艺与诀窍会不胫而走，某企业的设备引进或管理变革的经验会悄然在集群内传播，同行或跨行人员的非正式交流可能碰撞出创新的火花……世界上家具产业集群很多，分布在丹麦、意大利、德国、美国、韩国、印度、马来西亚等国。很多企业在创新性集群中获益，然而，在缺乏诚信和集群治理的地方，一些企业可能因卷入内斗而导致衰败。
五
第三十届中国国际家具展览会将于9月在上海浦东召开，以“跨越•新纪元”和“设计∞可能”为主题，展示中国家具产业的韧性和设计的创新活力。在挑战与机遇并存的全球经贸环境下，这个中国最大的家博会的规模将逆势扩张，非常令人期待。
我注意到，家具行业的产业集中度在提升。中国家具产业的创新活力主要来自大型企业，而欧派、索菲亚、尚品宅配、顾家等头部企业并非诞生于传统的家具专业镇，企业家们是在城市边缘的旧仓库、旧厂房、商住楼里创业的，企业长大后陆续搬进省级、国家级产业园。
产业园是政府划片、统一规划的，有集中环评、税收优惠等诸多好处。龙头企业定制家具需要大厂房和立体仓库，而土地碎片化的专业镇很难拿到批地，所以品牌商基本上都迁入园区，而五金、海绵等配套供应商还会留在企业自发集聚的专业镇。例如，河南兰考经开区围绕龙头大企业成功地招商引资，成为重要的品牌家居和定制家居集散地，带动了8个乡镇十几万人就业。
目前，中国家具产业高端定制崛起，头部企业纷纷建成流程智能化平台，已经从手工生产升级到智能制造。头部品牌自建的基地有些急单、小单和异形单仍要靠专业镇内中小工厂做风险缓冲。不过，国际贸易突变、材料成本和人工成本上涨，以及环保税和安监风暴，使大量无品牌、缺技术和管理、无现金储备的家具小微企业被淘汰。家具专业镇的改造已经进入不少地方政府的议事日程。家具专业镇的升级将带来设计师、主播、跨境电商、SaaS 服务等新岗位，企业规模结构也在变化中。
六
中国的家具产业过去依靠低成本获得了比较优势，未来的趋势是加强创新设计和智能化。美国北卡罗来纳州家具产业集群的经验表明，标准化、低成本的家具产品制造可在全球布局，而高端品牌家具的展示、设计反馈和客户体验环节需要在地理上邻近市场区位。产业竞争力取决于数字供应链效率与线下体验密度的平衡。北卡州的高点家具展（High Point Market）是全球规模最大的家具展会，在高点市周边有四千余个家具相关厂商，六万多人就业。企业聚焦设计创新、智能化与定制服务，一般在展会后30天内即可将新样品小批量地投放到全美门店。对于体积大、运输贵的高端家具来说，由于需求变化快（流行色及款式的生命周期仅6-9个月），靠近市场可实现产品快速迭代。在美国，小型工厂通过CNC数字文件传输，可承接亚洲返单，实现设计和制造72小时闭环完成；TOP10家具零售商90%的销售额仍来自线下体验店。北卡州政府 2023 年拨款 2500 万美元，与 Duke Energy、Cisco 合作，在高点市打造了“FurnitureTechHub”5G+数字孪生示范区。2024年High Point家具展会23%展商的客户利用了数字孪生展厅，在线下看材质、线上下单。
此外，丹麦、德国、意大利的家具产业集群及其中小企业协作的经验也值得关注，有一些文献可以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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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缉慈，系北京大学城市与环境学院经济地理学教授，持续关注国内外产业园区和创新集群。本专栏以园区之思为主题，求索园区的初衷和未来。
参考文献：
王缉慈, 2016. 创新集群三十年探索之旅[M]. 北京: 科学出版社.
王缉慈, 2023. 园区和集群[M]. 北京: 中国电子工业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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