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都市青年在电梯间为是否该打招呼而陷入内心挣扎时,在上海打拼过的 70 后博主孟凡开,正在苏北农村传授 " 农民入门指南 ",其中包含中国社会最硬核的社交算法——如何算好人情账。
在短视频中,他拆解串门蹭饭的最佳时机,量化人情往来的隐形积分,把千百年来潜藏于乡野炊烟间的生存智慧拿到明面上来讲。那些原始、赤裸的规则,反而成了年轻人了解、融入社会的一本 " 说明书 "。
以下内容根据他的讲述和视频整理。
文丨姜婉茹
编辑丨陶若谷

在我老家苏北农村,打招呼就有讲究。
我拍过一个教程拆解,在院里吃饭,有人远远走过。流程是先瞄几眼,等他到 11 点的方向,才抬头大喊:吃晚饭咯您?桌上的人得邀请他:就在我家吃。一般对方就回:你吃吧。
真想蹭饭的,早早就遛着弯观察了。我也做了蹭饭教程:二叔看见隔壁家媳妇在洗小龙虾,伙食不错。中午烟囱冒烟,烟停了,饭就烧好了,这是出门的时间点。假装去串门,表情要轻松,脚步要悠闲。主人家常规地打个招呼:二叔吃中饭!二叔就回:你家中饭这么早。意思是:不是我要在饭点串门,是你家开饭太早。
通常得邀请他一下:没吃就在我家吃。二叔婉拒:不了,老伴没回来呢。翻译过来就是:不仅没吃饭,而且也没饭吃。主人家搬来个板凳,这顿饭就蹭上了,半推半就,有酒有肉。
这都是我观察到的事情,改编成了视频。很多人看完说,这是 " 在流水线社会,学习融入人类 "。看似简单,其实打招呼时的情绪、状态,都不是轻易表现出来的,得匹配环境和利害关系。每个人在不同环境下,所行所言都综合考虑了方方面面,这种表演的技能,已经写进骨子里去了。
一条重要的潜规则是,找人办事,替人办事,都要折算成一个分数,每个人在心里盘算。举个例子,你骑摩托过路口,没戴头盔,求人打个电话跟罚款的说一声,这事儿摆平了。一个电话,看似谁也没有失去什么,但这件事情里,帮忙的欠了人情,动用了自己的积分。
事后一定能知道,对方在这件事上付出了什么,不仅你会知道,全村可能都知道。人情账积分的变动因你而起,得自己替帮忙者想到,他为你花了多少分,自己又欠他多少分。
还积分的时候要多还一点,原本罚款就 50 块,帮忙者请人吃饭花 500,你请帮忙者得再加码,可能花更多。
所以免费的东西是最贵的,钱能解决的,反而是最简单的。不过很多人不怕替人办事,比如帮忙者花 500 请吃饭,但罚款的也知道,这事其实只值 50,吃了饭自己倒欠积分,下次再被求帮忙,还是可以办的。
只要是 " 聪明人 ",能把积分算清楚,别抠门儿,互动得越多,对所有人都是有利的。要是想总占便宜,之后就没人帮忙了,大家都躲远远的。

●孟凡开的妈妈和邻居礼尚往来。讲述者供图
讲这种礼尚往来,我也出过一个教程。我妈去田里摘两颗南瓜、两颗香瓜,送到邻居大妈家,两人坐着聊了会儿天,临走,大妈去田里给我妈摘了几颗葫芦。我妈拎回家,擦成丝,做葫芦饼,又给大妈送去一碗。
大妈不擅长厨艺,觉得稀罕,回礼一碗鸡蛋,她家鸡鸭多,吃不完。这样来来回回地送,我们称为 " 半碗头 ",很常见,吃不了用不完的东西送人,别人是不会让你空着篮子回家的。
村子里有两种找人干活的方法," 叫工 " 和 " 请工 "。
" 叫工 " 就是直接给钱,老人靠干零活儿挣钱。隔壁两个婶儿,附近修路栽树、大棚种西瓜,她们都会去,一天挣百八十块。
" 请工 " 则不付工钱,家里有事要请人帮忙,从早饭开始就好吃好喝地招待。干一天算一个工,干两天就欠下了两个工的人情。下次人家需要帮忙,必须毫不犹豫、立马去给人家干活。
人情账要保持动态平衡,万一因为什么事扯不平衡,关系就破裂了。过段时间," 敌人 " 的 " 敌人 " 就是朋友,又和好了,不断地重新划分格局。
朋友之间会互相比较,谁挣钱多,在哪里买了房,娶没娶媳妇。打光棍,或者生了闺女没有孙子的,是两件抬不起头来的事——用 " 绝后 " 骂人,对方立马回家哭,没法反击。拿有儿没孙、断了香火嘲讽,是极大的伤害。只能在私下说,普通的矛盾,明面上说这话,会被大家认为太狠。
情绪也是要藏起来的,别人不会承担你的情绪。村里的狗养一年,大概一半都会被偷走。但大家只会描述狗被偷了,不会说伤心难过,几天吃不下饭,想它。这是私生活的部分,不能带着失去狗的情绪跟人打交道。哪怕是亲人丧事,第一天死人,二三天埋了,到了第四天,也要表现得像 " 正常人 "。
这些是农村世界的基础人性底色,但平时大家很少讲这些,讲的是修饰过的。

做 " 农民入门指南 " 这个账号,我最初想得简单。去年暑假大学生搞抽象,玩梗——找不到工作,大不了回农村种田。那我就做大学生就业指导,教种田。后来发现,体现农村社会关系的内容最受欢迎。
其实没人教我人情世故,是在和人不断地相处中,自己感知总结出来的。我很早就会观察人,看一个人的语言、神态、动作、微语气,结合我爹我娘讲的各种事,琢磨里面的过程、细节,再拍成教程。
我是 70 后,从小在村里长大,1997 年大专毕业,学广告设计,在上海工作,是我们村第一个走出去的人。我们村大概有 10 个组,我们组有 20 来户,出的大学生比较多,村里评价好:" 都读书读出去了 "。
苏北人习惯性往苏南跑,跟我差不多岁数的,基本都在城市安家了,再不济也是在县城。老家人普遍的观点还是要努力读书,上学,去大城市,会高看一眼。
但我完全没有 " 成为城市人光荣 " 的感觉,反而工作 6 年后,提前感受到了 "35 岁危机 "。我辞了工作,试着卖女装,后来跑去山东,给移动公司推销电话卡,又在网上开童装店。
2003 年,我就在浦东买了房,在上海能有住处,当时觉得何德何能。卖电话卡那几年,我两头跟企业打交道,不自觉地会被周围同化,也差一点走上油腻的道路——自以为是,在年轻人面前要 " 白活白活 ",一副酒足饭饱的样子。
城里的房子一度给过我安全感,满足了社会需要我成为的样子。白天上班做事,晚上买菜做饭,周末就在家附近活动。跟差不多的人在一起,大家过着差不多的生活,有差不多的想法。
我感觉自己受不了,像羊圈里的羊一样,幸福的小窝也成了 " 牢笼 "。38 岁的时候,我在淘宝上翻到土鸡土鸭可以做,就回到农村老家,房子也卖了,回家开网店卖土鸡。我爹原话是 " 你哪怕就在上海捡垃圾也不要回来 ",丢死人了。
农村世界就像住大通铺,所有人都在一个炕上滚。只有睡觉时才躲进房子,平时大家都在外面晃来晃去,每家每户的事都自己往外说,到最后,所有人家的所有事,所有人都知道。

●孟凡开吃甜杆。讲述者供图
我刚回村收土鸡,前半年总在集市上打架。
我要买一只鸡,上来个人就要用同样的价格买,然后打起来。后来才知道,一个集市有四五个路口,每个路口都把守着一个鸡贩子。谁在哪一个路口,都是通过打架,打好几年,才默认约定了各自的势力范围。我破坏了人家的规则,肯定被找麻烦,打过架我才弄明白,于是就按规则来,直接从鸡贩子手里收。
价格也根本藏不住,周围所有农户家什么状况、产什么菜、卖什么价,人人都清楚。没法藏着掖着,反倒是另一种真,每个人几斤几两,都心知肚明。大家在为自己的利益盘算,无论是从地盘、金钱、社会关系方面,都看得见。所以没有那么累,不用伪装,就真实地相处。
我拍农村视频不用偷拍,就直接说我要拍,别动,拍完了每人送瓶饮料。有些大妈没赶上,还很懊恼。
这个账号能做起来,其实我儿子的作用更大。他 18 岁,现在读高二,对哲学专业挺有兴趣,但也知道没法就业。起初我也不懂为什么有的视频有流量,有的没有,只能看数据,拍摄的时候就能改进。但逻辑上不是很明白,都是我儿子给我分析。
我粉丝大多在 18-30 岁,看用户画像,生活在城市的年轻男性居多。我儿子能描述出,这个年龄段男性的压力和迷茫。
教如何拿鱼换邻居不要的猪粪,邻居说自己拿。粉丝自行总结:人家说不用打招呼,你可千万别不打招呼。一个讲饭桌礼仪的视频讨论激烈,一方嫌弃 " 事儿多 "" 是面子工程 ",另一方则说," 我行我素的人出社会就明白了,惹别人不高兴,私下处处给你使绊子 "。
教打招呼的案例,很多人留下自己的困惑——我真不会打招呼,路过的熟人都假装没看见,因为不知道要不要说话,说什么;亲戚跟我打招呼,我每次都老老实实说去干嘛;电梯里遇见同事,第一时间没打招呼,后面就会犹豫该不该打招呼,社恐地不了了之,后来听说,同事会因为不打招呼记很久。一个评论说,小时候学家长打招呼的动作,像偷穿大人衣服一样违和,很久之后,遇到亲戚下意识做出这个动作,才意识到真的长大了。
在城市里,世界是被包裹起来的,我们看不到社会是什么样子,甚至不了解邻居。在农村,活动范围内,村子、乡镇乡政府在哪儿,村干部是谁,谁最管事,每个人都清楚。同样是打 12345,在城市打起来没有顾忌,但在农村就要掂量,社会没那么简单,打电话是能解决问题,但也会带来其他困扰,不讲情面,会被人贴上 " 刺儿头 " 标签。
这些活生生的东西,城里面藏得很深。一些城市青年,看到这些视频会诧异。很多时候他们会以为 " 文明 " 是理所当然的。比如我拍的骑摩托车教程,有人说没戴头盔,摩托车也没牌照。其实不戴头盔晃来晃去,没造成破坏、没有多大影响,执法是根据现实情况来的。
我还拍过一个 " 窃菜不为贼 " 的视频,被判违规,删掉了。在村里,炖鸡缺个丝瓜,就去邻居家地里找找,无论他家人在不在,都可以去摘,真的不算事。村里人对这种事儿都懒得张嘴," 摘你个瓜还拿出来说 ",但网友就觉得,这也算偷的一种。

我知道城里人是怎么活的,也知道农村人是怎么活的,但哪样都不是我的生活。
我在城市和农村的夹缝里生活,平时在村里拍视频,每月回苏州一两趟,陪妻子和儿子。经常一觉睡醒都反应不过来,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是村里还是城市的家,好像也无所谓,就这么两边穿梭,八面不靠。
我从小在村里长大,现在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在观察。不管在外面发展成什么样,大家都非常在意在村里的口碑,仔细维护,大概率老的时候还会回到农村,葬进祖坟。做生意赔钱的,没人敢在老家赖账,不然脊梁骨都要被戳个窟窿。
私下说起来口碑,每个人心里都有杆秤,所有人都被放到秤上称。村里有一个 " 凶女人 ",这里的凶是指厉害。她老公早年得了精神病,成了 " 痴子 "。这个凶女人撑起了家,拉扯两个儿子长大,娶了儿媳妇。
我一个叔叔家,正常家庭,儿子到了三四十岁还在打光棍。这些平时大家不讨论,但心里都会想," 两口子赶不上人家一个女人 "。如果有人想欺负这个女人,就会有人站出来说话。
一些恃强凌弱的事情也不掩藏。我们组 20 多户,有 3 家外姓。一户通过联姻,不再受排挤,一户不得已搬走了。剩下一户姓张的,一直被欺负。
我二叔是老实人,邻居把房子的墙,盖到他地里来了。有魄力的话,就得把邻居房子刨了,当年划地的老一辈都在,还可以纠正过来。报警几次,好歹给划了一个地界,虽然不是按当年划的,他就忍下了。有些人通过不正当的途径获得利益,后续会一直依赖这种恶。而善良的人家,只能努力变强大,才能不被欺负。
但做坏事是有成本的,占二叔地的人家,本来在村里也是有头有脸,重新拉地界,弄得非常丢脸,别人看他家都是另一种眼光。在这里,是与非,都是明摆着放在所有人眼前的,低头不说话,并不一定代表支持,只是碍于权势、关系,不一定什么时候把底牌亮出来。
这么多年,我不想融入任何一个群体。回来做自媒体,我跟村里人打交道,会很小心、很认真,努力维系好跟他们的关系。
周围都是抬头就见的人,打个招呼,聊两句不咸不淡的话,也是一种证明,证明活在他人中间。要是别人都不咋搭理,也很憋屈。一和别人打交道,立马就会有人或事情来教训你,必须遵守这一套规则。
这也是看我视频的年轻人,他们关注的部分。

●孟凡开的工作室。讲述者供图
我拍过一个 " 不孝指南 ",洗完衣服,扔下满地的盆儿不收拾,出门直接走,知道爹娘会来收拾,关灯关门。想吃鸡跟娘说,第二天让她忙半天;三轮车随便一扔,知道爹会过来打气、开进屋。故意留下这些小尾巴,事后被念叨,但他们内心应该挺享受的,能感受到被需要。
" 收红包教程 " 也很实用,故意穿大口袋外套,提前打开袋盖,告辞时候走慢点,以防对方追不上。嘴上说不要不要,但人不能跑。拉扯对方左胳膊,不要阻挡拿红包的右手,直到红包安全入袋。红包只管收,人情世故交给爹妈去处理。小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小孩什么都不用管。
下雨天走烂泥地,很容易滑倒。这时就要脚趾张开,抠进泥里,抬起来留下 5 个清晰的脚指头印,这是我们自带的 " 防滑系统 "。我小时候就是这么干的,只要天不冷,都光脚走路。被拉去干活,爹妈除草我除苗,就期待着他们叫我滚。浇地浇不透,庄稼长不好,都跟我没什么关系,生活的压力是大人扛着,小孩感受不到。那时我脑子里什么也没有,就是乐呵。
小时候所有的快乐都来自夏天,下河游泳,捞鱼摸虾。现在,五月份天热起来,到了 30 多度,我会跟儿子吃晚饭,喝啤酒,迫不及待看一遍《菊次郎的夏天》,这是迎接入夏的仪式。村里四季分明,有一年,知了不叫了,蟋蟀叫,秋天到,突然就哭了起来——我理解了这个文明,理解了世界是向前的,我是过去时代的人,哪里都没有我想要的世界,但我要找到自己的位置,就在城市和农村的夹缝里生存。
我在老家租了 100 亩地,有水塘、草坪、树林,请了人帮忙打理。还有一栋小楼,我在小楼住,剪片的时候睡着,醒了又工作、思考,有时候就在电脑椅子上睡觉,没有什么规则和形式,是完全意义上的独处。跟所有人都不在一起,只有我一个人。
爸妈在村里有宅基地,种着哥哥家、自己家和我家的地,跟农村纠缠在一起,脱离不开。而我不是,哪天视频做不下去了,事情处理完,我拔腿就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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